那个背牛链的身影
□ 刘枫
蓦然回首时,有些人,有些事,总会以某个特定的镜头,留在岁月的尽头。此刻,我的眼前就出现了这样一个画面:村庄后面的树林空地,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将一根用来锁牛的铁链,系在地面裸露的粗大树根上,之后,他弯下腰,奋力拉起牛链,试一试这链子是否牢固。这个背牛链的年轻人,就是我的小舅父。母亲说,小舅把牛链装好后回家跟我外公和大舅表功,“牛链装好了,我自己试背了,牛根本拉不断!”他的话音一落,引来满堂大笑。外公说:“你这么莽撞啊?”这个被我母亲反复提起的笑话,在我们小辈心里种下印象,小舅是一个莽撞人。
因为这个印象,我从小心里对小舅有些不太敬重。他五大三粗,胳膊、腿肚上都是鼓起的肌肉,走路时,两脚踏得“咚咚”响。因为小时长过疮,头上有几块没头发。他嘴巴大,说话大嗓门。我的嘴也大,小时长得也壮实,人家都说外甥像舅。听到这话,我特别不开心,“我才不像小舅呢!”
也因为这个印象,我在做他学生时,曾经闹过事。小学三年级,小舅教我们班语文。我是读完一年级跳级到三年级,年龄在班上最小,跟我同桌的是小舅本家弟弟。他仗着与小舅是一个屋场,又是兄弟平辈,平时总爱在班上打打闹闹。有一天上语文课,那名同桌捏着腔调学小舅读课文,小舅没听清,以为是我在捣蛋。他红着脸,气汹汹走到我身边。他两眼瞪着我,还没对我怎么样,我就昂起头,以手指他:“你要是打我,我也打你。我妈说过,外甥打母舅,当打老牯牛。”那一刻,教室里哄堂大乱。中午放学,他一路小跑到我家,流着泪跟我母亲告状。我母亲说:“你做舅舅的,怎么被外甥气哭?你打他啊!”晚上,父亲让我吃了顿“竹笋炒肉”,母亲在边上,指着我额头骂:“他是你的小舅,是我的兄弟,你连他都骂,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娘没有啊?”之后,拉着我到小舅家赔礼。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惹过小舅生气。
说起小舅,他也真是莽撞。他原是九江农业干校毕业,在公社当干部。当时的公社书记,土改时是公社通讯员,跟着领导住在我外公家,同吃同住同劳动。小舅到公社工作,经常被带着下到各大队。1966年还是1967年,他看到书记受批斗,私下议论:“他土改时就参加革命,怎么是坏人?”那个年代,小舅这样说话,自然会为自己带来麻烦。那些造反派计划斗争他,风声传出来,小舅心里害怕,收拾被褥,连夜跑回家。公职就这样丢了。
后来大队安排他到学校当老师。这期间,他又惹过祸事。那时学校有一位梅姓副主任,是从公社中学下到村小学来的,他是我的高中语文老师。我家住村小学附近,傍晚到学校去看望老师。走进学校大堂,看到走廊里挂满大字报,内容是批判学校余姓主任的。突然看到大字报中,有一张的内容是批判我小舅的,说他是余的“保皇派”。我对那里的气氛瞬间没了好感,扯起脚回家。后来我问小舅,他说是为报销一笔款项,余和梅两边争执不下。学校的年轻老师多与梅有师生关系,听梅一边之词,拥上来写余的大字报。小舅因为帮余说直话,成了他们的对立面。其实在我看来,小舅无非是性格耿直。他这样一个胸无城府、充满天真气的人,在复杂的环境里,容易吃亏。
果然,后来小舅就吃了大亏。那一年,上级安排对民办教师进行整顿。就是根据各种指标打分,将所有民师按分数高低,分成合格、基本合格、不合格三类。合格的发红本,基本合格发蓝本,不合格的,不发证,停发民师补助,后面清退。在那场由学校领导参加的评议打分中,小舅和另一位曾当过教导主任的老师,分数排名倒数一、二,定为不合格。
其时,我也在村小学任民师。我知道,论文化水平,小舅毕竟是上世纪60年代的中专生,而其他老师有些是高小都没读完。论教学水平,小舅也不错,语文、数学、美术、音乐,样样都带过,高中低年级的课,没有拿不起的,而有些老师,只能在低年级。为什么不合格的帽子戴到小舅头上呢?这可能与他为人有关。
教学之外,小舅在家里养了蜜蜂。本大队还有两户养蜂的,都是养中蜂,中蜂习性是近距离采蜜,蜜的甜度不太高。小舅养意蜂,可以飞到远处采花蜜,蜜的口感也更好。这样,有领导夸小舅,说他会养蜂,蜂蜜好。小舅听了只是笑笑,他家孩子多,他的蜂蜜是要卖了贴补家用的。别人说了多次,不见反应,对他哪有好印象?到关键时候,只会划他的反圈圈了。这也是耿直人的一个不足吧?
小舅是五大三粗的身材,学校很多出蛮力的事,少不了他的份。学校翻修,要木料,到山里去驮树,他去的次数最多。学校学农基地,用牛翻耕,也经常是安排他去。其他老师有事,安排人代课,也多是小舅顶上。他的课表上基本是头头尾尾的时间,两头卡住走不掉。我曾与他同事,眼见这些,心想,小舅年轻时安装牛链,自己背一下试试看,真的把自己背成了一头老牛。
再后来,清退不合格的民师,小舅的教学生涯画上句号。他回生产队参加农业生产。好在他身强力壮,在身体上不吃大亏。他先是当队里的会计,后来当队长。从站讲台翻书本,到扶犁尾,再到安排一个生产队的各项生产,他的转变好像不显山不露水。但我知道,那是因为他毕竟是农校毕业,有那方面的专业知识打底子,况且,路到了拐弯处,人不得不转弯啊。
小舅当队长时,仍然是心直口快。有一年,村里组织生产队长到外县,去为当地种植棉花传经送宝。对方为示感谢,帮忙压价让他们每人买了一件羽绒袄。一行人穿着新袄回家,很是气派。有人就问,这羽绒袄是么价?小舅看问话人语带羡慕,心里更忘乎所以,心直口快地说:“我们是便宜买的”。那时节,这种羽绒袄是很难买到的,别说便宜了。村里干部提前打了招呼,叫大家不要乱说。偏偏小舅嘴快,事后,被领导批评,说影响不好。
小舅这种耿直的性格,在家里也时常闹出不愉快。小舅妈本是个平和的人,说话轻言细语。有一回,小舅妈来到我家,向我母亲诉苦。她的娘家姑母跟我家在一个生产队,小舅妈不去找她姑母,反而是到我家,可见小舅妈是顾全大局的,不想把事情闹到不好看。小舅知道了,也跟着跑过来。我母亲比小舅大十多岁,狠狠地说小舅:“几十岁的人,管不住自己的嘴?还不如女人,女人家几斤重的伢都兜得住,你连一句话都兜不住!”那场中,小舅脸红过耳根,对小舅妈连声赔小心:“你莫见外,我是有口无心。”
小舅在子侄和我们这些外甥面前,完全不像一个长辈,倒像是朋友。正月同桌吃饭,我和大表弟,就是他大侄子,跟他斗酒,我们干杯,他也干杯。好几次是小舅妈出来打圆场,说他是长辈,不能把小辈灌醉。面对这样的台阶,我们也只好哈哈一笑,收手。
那一年,小舅妈因车祸辞世,没有了小舅妈周到细致的安排打理,小舅的生活一下子就乱了套。儿女成家,各有日子,他一个人在家颇为孤单。姨母家的表弟,了解到情况,介绍他到南京一处工地帮人看场子。那段时间,他手头有了工资,又没人在身边管束,他是该吃吃,该喝喝,身体一下子就养胖了。
2004年,我母亲去世,打电话给小舅。他从南京赶回来。到我家门外,他一嗓子哭起来:“大姐啊……”那一刻,完全不像一个六十多岁的人,但像一个懵懵懂懂的少年在哭。外公去世时,他都没这样哭。可能是他的大姐平时说他比较多吧?那样的大热天,他肥胖的身体,坐了一会就直冒汗,但他一直跟着身材清瘦的大舅,坚持坐在灵堂,让我体会到“娘亲舅大”的古理。
再后来,因为年龄关系,工地看场子的事不能做了,小舅便回家养老。他积蓄不多,就是靠儿女供养。但后来有了糖尿病,还有其他一些杂症,治病花钱,身体每况愈下。我在外面工作,过年回村,去他那里拜年。他见了我也只是咧嘴一笑,留我们吃饭。我给他红包,他推辞:“还能要你的红包啊?”接了,又是一笑。有一次,我到时,他坐在门口晒太阳。我看着他稀疏而花白的头发,浮肿的眼泡,脸上无力的轻笑,心里不禁一痛。世上的弯路怎么都让小舅一个人碰上了?再后来,他有些糊涂了,正月我去拜年,给他红包,他不推辞,接过,只一笑。他的大女儿回家照顾他,问他,刚才是哪个给他红包?他喃喃地说,是那个当校长的外甥。听了这话,我的眼泪簌地一下涌出来,那个年轻时能背牛链子的人,那个有话藏不住的人,现在连说句完整的话都难了。
小舅去世时,我从武汉开车回去送他。按照乡俗,为小舅赶灯时,作为外甥的我,手捧着莲花碗,望着他的遗像,泪眼模糊中,仿佛又看见他在大树下试背牛链的身影。这个人,因为耿直,所以坦荡;因为率性,所以洒脱;能放得下,故无挂碍。小舅的一生,有憾乎?无憾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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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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