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作家的地域情结
■ 潘志锋
但凡人,纵使身如不系的扁舟,躯似雨打的浮萍,随处漂泊,畸零天涯,心灵中总要有一座港湾让他停留,一个角落供他栖居,魂牵梦萦,不肯离去——这便是“故乡”。
大学时代,因为读的是中文系,感兴趣或者不感兴趣地翻阅了一些文学作品。不经意间发觉,原来作家的笔下也是有一处“故乡”的。这处故乡,也许与现实中的故乡契合,也许根本是子虚乌有,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在其中操纵人物命运的轨迹。这块灵秀之地,应该是作家的灵魂所在与心安之处吧。
关于作家的地域情结,的确是一个饶有趣味的话题。现撷取几个熟悉作家的文本故事片段,加以佐证。这些论述,不过是我信笔由之,从感性层面表达个人浅见罢了。读书方法千万条,文本细读第一条。非常希望能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自圆其说这套“歪理”,能找到一条通往作家心灵的秘密通道,沉浸在他们编织的一处处“梦幻王国”“世俗江湖”。
老舍:北京胡同里窥透世事的真正智者
一直相信,老舍对北京的情结应该不亚于鱼对水的依恋。他最喜欢琢磨的就是北京琉璃瓦反射出的暖色夕阳与胡同市井里升腾出的世俗喧嚣。在他的笔下,主人公尽显安土重迁的顽固性,心甘情愿地在皇城脚下演绎悲欢、遭遇生死。
北京,老舍可谓生于斯、长于斯,这个贫寒的八旗子弟对北京的一草一木皆有情。这种新文学作家少有的出身和经历,为他成为“北京的名片”“现代京味儿文学的开创者与奠基者”以及“北京杰出的风俗世态画家”提供了肥沃土壤。正是因为这份割舍不断的北京情结,老舍不论身在何处,他笔下的故事总是以北京作为徐徐展开的帷幕。
老舍的代表作品丰富多样,涵盖了小说、戏剧、散文等多个领域。无论是《骆驼祥子》中青年人力车夫祥子的挣扎与不幸,还是《四世同堂》小羊圈胡同里邝瑞宣、钱默吟、李四爷等众多人物的屈辱与悲惨;无论是《茶馆》通过裕泰茶馆的兴衰变迁,展现清末到民国再到抗战后三个不同历史时期的社会风貌和人情世故,还是《龙须沟》以龙须沟地区为背景,讲述新中国成立前后居民的生活变化和命运转折;无论是《北京的春节》详细地介绍了北京人过春节的各种习俗和热闹场景,还是《济南的冬天》开头第一句也不忘呼应“对于一个在北平住惯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风,便觉得是奇迹”……一笔一画,一饮一啄,一咏一叹,“京味儿”在老舍的文学王国里浓得化不开。
有人统计过,老舍描绘古都北京的大杂院、小茶馆,狭窄的胡同和热闹的庙会,各处山水名胜、酒肆店铺基本上用的是真名,汇聚起来共有240多处。老舍对北京的熟稔程度,我想,即使是在皇城上空盘旋了千百年的飞鸟,也不及他的千万分之一吧。
北京,既是故乡地亦是名利场。老舍的笔触离不开市民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就老舍看来,淋漓尽致揭示国民性的重任也只有北京能担当,因为这里是保存中国传统文化最为典型、最为地道、最为突出的文化古城。在这里,一粒灰尘亦能折射出中华民族血液里流淌的东西的质地优劣。
老舍此时是一个真正的大智者,在北京胡同里坐镇亦能窥透世事、体察冷暖。对北京的热爱,对北京风俗人情和平民生活的了如指掌,也使老舍的创作如鱼得水、左右逢源,让他成为少有的能称得上“人民艺术家”的一代大家。
读老舍离不开北京,谈北京少不了老舍,这也许是北京与老舍的心灵互动和彼此成就吧。
沈从文:湘西图画里走出的翩翩公子
自称“乡下人”的沈从文,却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乡下人,温文尔雅、知书达理又爱憎分明。沈从文说:“我实在是一个乡下人。说乡下人我毫不骄傲,也不在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的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他独特的式样,与城中人截然不同。”
沈从文实在是一个乡下人,不知道大作家该放眼世界、感怀天地吗?他的毕生情怀都离不开乡下,把纯净无垢的文字珍珠散落在一片当时外人一辈子也不愿涉足的蛮荒之地,把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都安放在一个原始而不富庶的湘西小城,流连忘返,缱绻不已。
最美好的赞美在湘西,在《边城》中,在翠翠眼眸的柔波里,在爷爷升腾袅袅白雾的烟斗里,在傩送君问归期未有期的等待里。
《边城》用人性描绘了一个瑰丽而温馨的“边城”世界,一个充满“爱”与“美”的天国。这里人性皆真,这里人性皆善,这里人性皆美。“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沈从文把赤子之心和人性之美无以复加地赋予了湘西人。
最深切的同情也在湘西,在《长河》里,在国民党反动派的枪杆所指处,在洛水漂浮的血水中。“做官得不好,也得枪毙!”“对准鬼子光头,打个落花流水。”沈从文把激越笔端、分明爱憎,一股脑儿地对准了敌视湘西的人。沈从文,一个湘西图画里走出的翩翩公子,深深爱着如诗如画的湘西,也切切恋着真善纯美的湘西人。
张爱玲:上海滩演绎末世繁华的民国女子
恩雅说,每个人都是有根的,长在脚底下,轻轻地触动它就会有细小的疼痛。我断言,张爱玲的根在上海。
张爱玲在《到底是上海人》中如是说:“我为上海人写了本香港传奇,包括《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茉莉香片》《心经》《琉璃瓦》《封锁》《倾城之恋》七篇。写它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到上海人,因为我是用上海人的观念来察看香港的。只有上海人懂得我文不达意的地方。”如此剖白坦言,不用明辨就可以看出她对上海的心迹。
穆时英《上海的狐步舞》关于上海十里洋场的魑魅魍魉,王安忆关于知青眼中寻根上海的滤镜美化,以及安妮宝贝关于上海边缘男女的爱恨情仇,虽然他们行文都是以上海作为故事背景,但是大多是疏离的隔岸观火,骨子里缺了“到底是上海人”的大骄傲和小确幸。张爱玲把触角伸向了上海的家庭当中,两性关系、女性觉醒、婚嫁迎娶是张爱玲揭示生活底蕴的切入点和主视角,充斥着清醒的算计和尔虞我诈的世俗气息。
上海和北京都是世俗之地,一起风,利益倾轧的纠葛、人情世故的碎屑便卷了一地。上海的世俗和北京的世俗不同:上海的世俗是冷色调的,不张扬,深邃无边,伤人有切肤之痛;北京的世俗是暖洋洋的,明快乖张,略显聒噪,京片儿不绝于耳。
上海的世俗适合张爱玲的创作脾胃,她小说探讨的是乱世中的苍凉梦魇,歌者亦歌,舞者亦舞,尽显末世繁华。如评论家所言,尽管身处乱世,但是她的作品与战争和革命无关。就算是《倾城之恋》,看起来是以太平洋战争爆发和香港沦陷为背景,她也不忘撇清关系,慨叹“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她的作品多着眼于普通人的命运,用冷眼窥透人性幽微,于是她放笔去写“中上层华人家庭中情欲优伶的猖獗,黄金魔影的肆虐,及为此而出现的种种疯狂的变态心理。”
上海,永远与张爱玲和《传奇》有关。这些日子,不厌其烦地咀嚼这本“为上海人写的香港传奇”。今看末世繁华,依然精彩,兀自心惊。
苏童:在子虚乌有的故乡坐井观天
有人说苏童“坐井观天”,批评苏童的创作面狭窄,执着于个人内心世界的描写。对此,喜欢苏童的朋友不免要申辩几句。苏童的确执着于内心,但内心的点滴亦能汇成大千世界的形态,如一滴水可以折射太阳的光芒万丈,一朵花也可以启发出“一花一世界”的哲思佛理。
苏童的坐井观天在于他笔下的故事大多发生在香椿树街和枫杨树故乡,如葛优所言,一点创意都没有。可这一点创意都没有的地域里却包罗万象,《罂粟之家》和《妻妾成群》这样的大作可以囊括,《犯罪现场》与《棋和蝴蝶》这样的短篇也能收罗。
说到苏童的作品,喜欢读通俗作品的读者,熟悉的兴许不多,但是说到张艺谋导演、巩俐主演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应该并不陌生。这部20世纪90年代初曾在国内禁映过一段时间、在国外获奖无数的文艺片,就是根据《妻妾成群》这部小说改编而来。原著的故事囿于香椿树街的一处大宅院里,张艺谋也索性忠于原著,把主要拍摄场景定在一处养着四房姨太太的大宅院。
苏童聊起《大红灯笼高高挂》说:“写的是江南,张艺谋却爱上了乔家大院。”在乔家大院,张艺谋用冷峻镜头深刻揭示了封建礼教对人性的压抑和扭曲,展示了女性在男权社会和封建家长制下的悲惨命运。
苏童执拗地在香椿树街和枫杨树故乡盘桓,逗留,沉溺,表现老人才有的安土重迁的顽固,在其间演绎一场又一场悲欢离合。不知苏童的情结来自何处,因为那处地域不像北京、上海和湘西,是实实在在、热气腾腾的——香椿树街和枫杨树故乡始终矗立在彼岸,他们是水中月,镜中花,是作者用心虚拟、着意布景的世俗之地。
苏童,作为先锋派有时太过先锋,让人惶恐。他于读者而言,始终透着神秘,如《妻妾成群》里的那口井,幽暗又透着诱惑,颂莲被这口井纠缠了一辈子。我真的怕沦落到香椿树街和枫杨树故乡,被苏童这个诡异的江湖术士不动声色地操纵,暗杀于无形。
其实,带着体察“作家的地域情结”这个视角去读文学作品,关于鲁迅的梦里水乡、萧红《呼兰河传》的东北况味以及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的庄稼人心理等都有颇多感慨,可感慨难系所有,也不用系所有。他们的所有记忆,无非关乎一段故事、一方地域、一种心灵的呼唤。
周刊邮箱:jjrbcjzk@163.com
主编热线:13507925488
编辑:吴晨
责编:肖文翔
审核:杨春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