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沉沦的风骨
■ 左东林
当我坐在书法室,暮色漫过窗棂时,我又一次翻开那卷《砥柱铭》的影印本。宣纸泛黄的纹理间,墨色如千年陈酿,在光影里洇开层层涟漪。恍惚间,北宋的月光穿透历史雾霭,将一位峨冠博带的老者身影,轻轻投在这方素笺之上。
我仿佛看到崇宁二年的汴京,正是秋风萧瑟的时节,黄庭坚贬谪后,站在渡口目送着载满家当的小舟缓缓离岸。江风卷起他的青衫,露出腰间褪色的玉带。据说,那是当年苏轼赠送他的礼物。行囊里,一卷新写成的《砥柱铭》被妥善包裹,宣纸间还留存着墨香,仿佛还凝结着他挥毫时的体温。
此刻的他不会知道,这卷墨迹将在900年后掀起怎样的波澜。当2010年的拍卖槌声在保利夜场响起,4.368亿的天价让世人哗然。可谁又能透过这串数字,看见那个在仕途漩涡中浮沉的身影,如何将一生的磊落风骨,都熔铸在这600多个字里?
“砥柱中流”的典故,本就带着苍凉的隐喻。相传大禹治水时,凿开三门,独留一柱巍然中流,挽狂澜于既倒。黄庭坚挥毫之际,或许正想起自己曾在《神宗实录》中写下的诤言,想起那些因“文字狱”而破碎的理想。笔尖在纸上游走,“砥”字斜勾如孤松倒挂,撇画中锋行笔时忽然一顿,似是心中块垒难消——这一折笔,折的是官场的曲意逢迎,立的却是文人的嶙峋傲骨。
2016年春,在日本大阪华人陈先生的书画室,我第一次见到《砥柱铭》真迹高仿品。站在书作面前,我禁不住怦然心动。我凝视着“大哉伯禹”四字,忽然觉得那些看似粗犷的线条里,藏着极为精妙的法度。每个字的结构都仿佛经过精心丈量,却又在收笔处忽然放纵,如孤鸿振翅,直破云天。这让我想起黄庭坚在诗作中所言:“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原来真正的风骨,从来不是刻意张扬,而是在规矩与自由之间,找到属于自己的天道。
元丰三年的某个春日,黄庭坚在武昌寒溪寺偶遇怀素《自叙帖》拓本。彼时他正困于“描字”之讥,笔下虽工稳却少生气。当目光掠过怀素“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的狂草,他忽然顿悟:书法之道,岂止在形?更在胸中之气,腕底之风。
于是有了《砥柱铭》里的枯笔飞白。看那“身”字最后一撇,笔锋几乎要将纸背划破,墨色却在中途渐渐淡去,露出宣纸的肌理,宛如断崖上的一道裂痕,既见岁月沧桑,又显气势雄浑。这让我想起他晚年在宜州的境遇:住在狭小的喧寂斋里,冬日无火,只能用破被裹脚取暖。可他却依然每日晨起盥手,焚香写经。所谓“屋漏痕”“锥画沙”的笔法,原是生命在困境中开出的花。
在《山谷题跋》中,黄庭坚自陈:“元祐间书,笔意痴钝,用笔多不到。晚入峡,见长年荡桨,乃悟笔法。”我试着想象他站在江边的模样:暮色中,船夫们喊着号子,群丁拨棹,木桨在水面划出弧线,逆水行舟时肌肉的紧绷与舒展,与笔下的提按使转,原是同一道理。书法从来不是文人的消遣,而是对生命姿态的临摹和刻画——就像砥柱石历经千年冲刷,却始终保持着迎击风浪的姿势。
在一次省书法展中,我见到一幅临摹《砥柱铭》的书作。临摹者笔法娴熟,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直到目光落在手机搜图的原作“仰止”二字上,才忽然明白:原作中“仰”字的竖提,如孤峰插天,右耳的勾画却似羚羊挂角,隐隐有向上腾跃之势;而临摹者却将这一笔写得过于平稳,仿佛被尘世的风磨去了锋芒。
这让我又想起黄庭坚与苏轼的一段往事。当年,苏轼被贬黄州,作《寒食帖》寄与黄庭坚,他在跋文中写道:“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看似是对友人的推崇,实则道破了书法的真谛:唯有在生命的至暗时刻,方能写出灵魂的光芒。就像《砥柱铭》里的每个字,都是黄庭坚用半生的颠簸作墨,以心灵的磨难为砚,才得以在纸上立起一座精神的丰碑。
如今再看这卷墨迹,忽然觉得那些纵横的线条,早已超越了书法的范畴。它们是中国文人的精神图谱——是屈原“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执着,是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清高,是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决绝。当我们在键盘上敲下一个个规整的宋体字时,是否还能记得,曾经有一个人,用一支狼毫笔,在命运的惊涛骇浪中,写下了永不沉沦的中国风骨。
暮色渐浓,我轻轻合上字帖。窗外,城市的灯火璀璨如星河。在这个急速发展的时代,总有一些东西是永恒的。就像黄河水会带走泥沙,却带不走砥柱石;岁月会模糊许多面孔,却让真正的风骨愈发清晰。当我们的目光穿越千年,与黄庭坚笔下的墨痕相遇时,看见的不仅是一幅书法作品,更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原乡——那里有孤松挂剑的豪迈,有枯笔飞白的苍凉,更有永远向上生长的力量。
这或许就是《砥柱铭》留给我们的启示:真正的风骨,从来不是刻意地标新立异,而是在时代的洪流中,始终保持着清醒的自我认知;不是回避生命的苦难,而是将所有的磨砺都化作照亮人间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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