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淀》:诗情画意的战争小说

■ 邱益莲

战争题材的小说大多是充满暴力和血腥的，创作者似乎和读者有一种高度的默契，战争场面不炮火连天、不血肉模糊、不惨烈残酷，就不足以体现英雄本色。像古典小说《水浒传》《三国演义》，战斗场面都是极具惨烈与肃杀的，打斗双方，动不动就挥刀砍下人头，纸上仿佛都能闻到文字的血腥。

苏轼可谓是开创写战争却不见兵刃之先河的人。他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把战场写得如诗如画，“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战场通常是“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般的荒芜惨烈，愁云压城之态，哪来的“江山如画”呢？苏轼偏淡化战争的血腥，以美丽如画的江山，配以指挥官“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从容淡定，更好地展现了英雄本色。也许是受苏轼这首词的启发，孙犁的《荷花淀》，虽为战争题材小说，即使抗击的是外族凶残野蛮的侵略者，孙犁自始至终都没有直接写血肉搏斗的场景，而是用水墨丹青来涂抹战争背景下爱情、亲情的诗情画意。

小说开头就给读者呈现出一个梦幻般宁静美好的世界：“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读着这样的文字，让人忘记了战争和死亡的惨烈，只感受到水乡环境的美好。

既是战争题材，怎么也绕不过激烈交锋与枪林弹雨搏斗的场景。可是，孙犁却不依套路，甚至没有曲折的情节，而是巧妙地构思一个个场景，在场景中展示人物的形象。像夫妻话别，以对话和细节再现水生夫妇伉俪情深、热爱家乡、顾全大局、民族至上的平凡人物的闪光形象。水生嫂是个不识字、温柔体贴、任劳任怨但心理上依赖丈夫的农村妇女，突然获悉丈夫要上前线，她万般不舍，茫然无助，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尽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没有说半句阻拦的话，只是希望丈夫理解她在家的难处。上前线意味着生离死别，可孙犁并没有把水生离别乡亲的场景描写得悲戚阴郁。水生的父亲是个老农民，看到儿子上前线，他决然地对水生说：“水生，你干的是光荣事情，我不拦你，你放心走吧。大人孩子我给你照顾，什么也不要惦记。”三言两语中，老父送子从军的豪壮场面便跃然纸上，而且把父子间的理解、亲密写得特别感人。再看那些怕家人拖后腿不敢回家的民兵的家属们，他们都是极力拿出最好的行装捎给要上前线的丈夫，这些妇女们都不会说情爱的甜言蜜语，但从她们的行动中，可见这些农民夫妻感情的朴实真挚。

战争在《荷花淀》里只是个引子，孙犁把大量笔墨泼在战争之外的青春活泼的农村媳妇身上。水生作为队长上前线了，水生嫂自然就成了村里妇女们的主心骨。作者为展示青年妇女的集体美好，巧妙地设计出一出“探夫”的戏。几个妇女之间的对话妙趣横生。“听说他们还在这里没走。我不拖尾巴，可是忘下了一件衣裳。”“我有句要紧的话得和他说说。”水生的女人说：“听他说鬼子要在同口安据点……”“哪里就碰得那么巧，我们快去快回来。”“我本来不想去，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有什么看头啊！”

五个妇女，每人就一句话，却把这些青年妇女的性格和对丈夫的爱意描写得活灵活现。第一个妇女明明想丈夫，却给自己找了个好借口——忘下了一件衣裳，机智可爱。第二个妇女质朴纯真，有点笨拙，连借口都不会，说是有句要紧话。作为妇女的带头人水生嫂，考虑问题稳重冷静得多，对贸然前行表示犹豫，不忘水生的每一句话，可见水生在她心目中的分量。第四个妇女，性急直率，脱口而出不会那么巧，生怕水生嫂不同意前往探夫。第五个更是有趣，口是心非，扭捏羞涩，说是婆婆非要她再去，一个“再”字将她已经偷偷去看过一次的事实完美暴露给了大家。战争的硝烟，遮蔽不了这群农村青年妇女的单纯、活泼，以及她们热爱丈夫和家庭的美好形象。

妇女们探夫未遇，失望中夹杂着些许不满，可转眼间就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地返程了。哪知中途遇敌，这些手无寸铁的妇女们，惊慌片刻立即镇定下来，当机立断将小船摇进芦苇塘里。当妇女们决定以身殉国的时候，激战开始了。这算是真正开始正面写战争了，可作者仍不舍得让猩红的血洒落在这美丽的荷花淀上。他仅用了“就在她们的耳边响起一排枪声”一句话就轻描淡写地将一场伏击战结束了。就连战争的场面都带有诗情画意，从水里爬出来的妇女们，一眼望去，发现“那宽厚肥大的荷叶下面，有一个人的脸，下半截身子长在水里。荷花变成人了？那不是我们的水生吗？又往左右看去，不久各人就找到了各人丈夫的脸，啊！原来是他们。”连激战场面抗日战士们都是这样的优雅姿态，荷叶、碧波和儒雅的英雄，这种诗情画意的场景，虽然在现实中几乎是不存在的，但特别有韵味，其艺术价值和社会价值都可谓是战争小说的绝妙境界。所以，人们把《荷花淀》归为诗化小说，应该是有其充分理由的。

诗化小说，是创作上追求将小说的虚构与诗歌、散文的美的元素糅合在一起，使得小说具有诗的特质的小说。诗化小说不太重视情节，甚至有意淡化情节，而且也不重视对人物形象的刻意塑造，用散文化的结构，散文化的语言，辅以大量的环境描写，来营造一个诗化的境界，主打的是抒情，突出的是一种情调。

孙犁的《荷花淀》，既没有复杂曲折的情节，也没有偏重人物的刻画，而是用以水生嫂为代表的一群叫不出名字的、虚化了的妇女和以水生为代表的一群无名无姓的农民虚化群体在荷花淀抗敌中成长的片段故事。孙犁抛弃战争的阴霾，借助白洋淀美好的自然环境，用明月、清风、荷香、银白的湖水、碧绿的稻秧等美好，突出抗日根据地农民爱亲人、爱家乡、爱祖国的美好情怀，用别开生面的诗化构思，让本来血雨腥风的战争场面，变得诗情画意，充满人性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