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一部明不言政的论政巨作
■ 刘章高
曹雪芹是担着风险著作《红楼梦》的,故开卷便言“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 ,即不言政,专记“当日闺友闺情”也。但研读始终,尤感此乃一部论政巨作,只不过言辞妙隐大过于人。
第一回用女娲炼石,“无材可去补苍天”开篇,故事从“地陷东南”开始,含意深重。
曹公故意只取古典后半句“地陷东南”,而将上半句“天倾西北”隐去。此书非地理之志,天,即天朝、帝王也。《红楼梦》的京都是虚设,意在长安、北京、南京三处,而前二处位于“西、北”。清都北京,作者岂敢实指。非不敢指,且“天倾西北”都不可明。谁敢言当朝将倾?但作者付诸十年殚精竭虑著此书的目的,就是揭示腐朽的封建社会必将衰亡。“苍天”已倾,无材可补。这就是《红楼梦》的主题。其红男绿女、家庭琐事只不过掩藏内核的外饰而已,或者叫“论文中的论据”。
《红楼梦》的核心第五回,借作古之宁荣二公之灵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红楼梦》作于18世纪上叶,往前推百年,便是17世纪上叶,此时正是满清立朝之时。作者以家喻国,影射封建王朝的运数不兴。
而多数读者一说《红楼梦》,皆谓玉黛情。其实非也,玉黛情只是《红楼梦》的副线,虽影影绰绰时隐时现却未贯穿始终。作者要的是宽广多面之众的表现,来共同反映他的政治主题,仅玉黛二人远远不够。
《红楼梦》中写的“护官符”虽是历史事件,却有着深刻的现实意义。两百多年来,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书中的影子在现实中隐隐约约,死守着历史的惯性与弊端的顽固。于是,《红楼梦》又成了对黑暗的揭露和对后世警戒的政教书。
第四回中,贾雨村刚到应天府,初拟秉公断案时,门子诡曰:“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并说:“连这个不知,怎能做得长远!如今凡做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大乡绅的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遂递上一张“护官符”,上记“贾史王薛”四大官宦家族,并解曰:“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俱荣,扶持遮饰皆有照应的。”换今言便是“官官相护”。一段话入木三分,把官场的“秘诀”揭露就在贾雨村看“护官符”时,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顿饭工夫回来”。面谈后,无非是官官相护之言:你放过我家外甥薛蟠,我必将有利于你。于是,贾雨村就徇私枉法了:为了巴结贾王官府,弄虚作假,说凶手薛蟠“暴病身亡”,只给无势的死者冯渊家判了些埋葬钱。案结,“疾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以赠人情换后发之路。
果然,当林黛玉葬父回北时,贾雨村又同行“进京陛见,皆由王子腾屡上保本,此来候补京缺”。此时,王子腾已是九省统制。贾雨村当年的“播种”现在“收获”了。
王子腾出场不多,但一直如影子般在贾府、在朝野晃晃忽忽。第四十四回中,贾琏招引鲍二媳妇偷欢,被王熙凤发现,由此大打大闹一场。鲍二媳妇无脸再活,上吊死了。鲍二一方欲上告:分明是贾琏以些物哄引人妻,罪责难逃。而“贾琏生恐事变,又命人去和王子腾说,将番役仵作(官署验尸)人等叫了几名来,帮着办丧事”。王子腾系王熙凤叔伯之亲,官居“九省统制”,向下有关官署打个招呼,这案子便可黑白颠倒。故欲告方“见了如此,纵要复辩,亦不敢辩,只得忍气吞声罢了。”如此明显的以权乱法,在《红楼梦》中何止一例,或许已泛出《红楼梦》之外、滥及当朝前后?作者意在令人深思。
第十三回秦可卿死时,掌宫内相戴权来祭。贾珍“为丧礼上风光些”,也为儿子贾蓉的前程,想花钱买个官职。戴权说:“事倒凑巧,正有个美缺……快写个履历来。”贾珍即刻将贾蓉履历写上,戴权应允给“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再给个执照”,明日就办。贾珍问银子送到哪里,戴权明言:“若到部里,你又吃亏了。不如平准一千二百银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贾珍感谢不尽,因听戴权说昨日还有人“现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才买的一员。一个太监以权谋私、中饱私囊,可想当时的官场是如何黑暗。
第六十八回中,凤姐为把尤二姐搞臭整死,死后自己脱罪,一手策划:使银二十两勾来张华暂养写状,告丈夫贾琏背旨瞒亲、强逼退婚、停妻再娶,命小厮旺儿做证,张华又按她预谋供出贾蓉;凤姐再使银三百两夜送“察院私第,安了根子(行贿后的安排)”。贾珍又“封了二百两银子,着人去打点察院”。察院“次日回堂,只说张华无赖,因拖欠了贾府银两,诳捏虚词,诬赖良人。都察院素来与王子腾交好”“察院都和贾王两处有瓜葛,况又受了贿……状子也不收,(将张华)打了一顿赶出来。”且对贾蓉不拘。国之公权变为少数人的私欲工具,冠冕堂皇的“法”只是他们擦屁股的草纸。
第四十五回中,老家奴赖嬷嬷的孙子被贾府推荐选上了州县小官,赖嬷嬷来贾府感谢,说了一番感恩的话,又说希望孙子当好官,还拉扯起贾府三代家教的旧事。赖嬷嬷是贾母同辈人,儿子名为赖大,孙子已有三十岁。三代为奴,从贾代善一辈服侍至今。赖嬷嬷对在场的凤姐与李纨说:“若不是主子们的恩典,我们这喜从何来!”接着忆苦思甜般地把教育孙子的话端出来:你别说你是官儿了,横行霸道的。咱们虽是奴才,但你从小也是读书,也有丫头婆子管你,你哪知道“奴才”两字是怎么写的,也不知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挣出你这么个东西来。从小三灾八难,花了许多银子。二十岁上,主子许你捐个前程;又过了十年,求了主子真的选了出来。赖嬷嬷在家里与孙子说这番话时,想必是啜泣不止的,欢喜中勾起凄惨万千:“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罄竹难书。“奴才”两字更是浸透血泪。三代人,才挣出“这么个东西来”。但老人家还是感恩不尽,虽是三代苦作换来,但你不给我又有何法?赖嬷嬷这番话,李纨是能听进心里的,而凤姐未必。凤姐正要撵走另一老奴周瑞的儿子,尽管那老父是王夫人娘家带来的仆从,儿子又是她的佣人。只因这孩子前日凤姐生日早喝了酒,又迟接了她娘家送来的生日礼,便令“两府不许收留”。幸得赖嬷嬷巧遇而相劝:“他现是太太(王夫人)的陪房(佣人),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脸上不好看。”凤姐便命“打他四十棍”,未撵。赖嬷嬷叫孙子做了官不要“横行霸道”,正巧也是批凤姐。
赖嬷嬷为什么要摆三天酒庆贺孙子升官?只为扬眉吐口气。憋屈三代,终于有了出头之日,孙子再不要作“奴才”了。同时向世人宣告:奴才的命也是可以改变的,出路就是,上辈尽忠守职做好本分事,晚辈好好读书。赖嬷嬷十分清醒,这顶纱帽还遥控在贾府手上呢,所以欣喜不可若狂,仍要把贾府捧得高高的。故头一日“请老太太、太太们、奶奶、姑娘们、老爷们、爷们”去喝酒看戏,第二日再请亲友,第三日则是请两府的一般人物。凤姐说“我是没有贺礼的,吃完了一走”。尽管昨日凤姐生日赖嬷嬷还送了十二两银子,儿子赖大也送了。但赖家不是为收礼,而是要系紧这桩关系。他走不出这张关系网,“倾了家也是愿意的”,所以赖嬷嬷连儿媳都亲自上门来恭请。
赖嬷嬷教孙子:“州县官儿虽小,事情却大,为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两句短话,一盖百姓,二表国忠。为官者,不就是上下两当吗?天下父母无不倾心于儿女,“父母官”就应日夜为子民着想;“安分守己”就是不能违法,“孝敬主子”就是要为国尽忠敬业。可贾府被抄后,赖嬷嬷当知县的孙子“只怕也保不住”。“手也长”,当了官就忘了根本,忘了培育者当初的训诫。作者写此事,乃为国朝所虑,亦为世之行政者警告。
第三十六回中,贾宝玉说与袭人一段话,直接表达的生死观,值得讨论,具有尖锐的现实意义。他说:“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拼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拼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又道:“那武官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那文官……念两句书窝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拼死……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这段话含意多层:借批男子死于名节,实劝男儿死得其所;明说当为君、国而死,暗表不必为昏君无谓牺牲;又批武官无能,文官不识时务,德不配位,是不是买来的“帽子”?当朝“不圣不仁”,难承天地重托,还是明智些吧,以免白死。
追逐名节是贾宝玉厌恶的人生态度,这种态度离不开所在环境。他正是看到了这些“名节”背后的阴暗,才顽固地坚持自己的人生观。我以为“死名死节”,并非全错,关键在何时为何君何国而死。
《红楼梦》揭露了封建制度下的贵族与农民两个阶级的巨大反差,前者奢靡无度,后者万般辛酸。第五十三回中乌进孝交田租就是滴着泪血的控诉。大雪天赶送年货,路上走了一个多月,收货人却说:“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那山珍海味、百种齐全,待客家常之吃用、人畜生活及玩物,面面俱到。而收货人贾珍还皱眉道:“这够作什么的……真真是叫别过年了。”乌进孝诉道:今年年成实在不好,天灾太多太重……贾珍说:“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不和你们要,找谁去!”他们心里哪有什么“天灾”,只有我的“需要”。农民的人畜房屋比草芥还不如。贾府这个官僚地主,上取国库,下吸民脂,就像永远填不满的欲海。靠袭官得来的土地海滩,一滴汗水不付,却将所有上品掠尽。“黑山村”,就是这个社会暗无天日的一个缩影。
探春就曾在书中揭露:“若年终算账归钱时,自然归到账上,仍是上头又添一层管主,还在他们手心里,又剥一层皮……一年间管什么的,主子有一全分,他们就得半分。”所在府里的中层执事赖大、赖升、林之孝、单大良、吴新登等人都有楼有院,在一方圈子里也成了有头有脸之人。书中还写了许多奴仆等弱者,被残酷无情的霸主夺去了宝贵的生命。作者从这种不可调和的尖锐对立的阶级矛盾中,感知到这种政治制度的顽固。但他却无法改变,所以绝望地让他的代理人贾宝玉绝尘而去,逃离浊世。
曹雪芹虽然在书中也多有嘲笑农民的痕迹,如耍弄刘姥姥等。但以他的没落处境,却能深感弱者的痛和怒。他不是武士,只能以文牍记下不平,发泄悲愤。
《红楼梦》还间接地展示了中外交往的史实,譬如:蒋玉菡将北静王赠物“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的汗巾,转赠了贾宝玉;贾母给宝玉的“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雀金氅衣;宝玉房里的“西洋镜”“自鸣钟”“西洋烟”“西洋自行船”,凤姐常用的“西洋贴”“波斯国所制玩器”……说明清朝延续了大唐邦交天下的国际关系,与多国有贸易交流往来,此亦是政治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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