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九江|佛手

12月8日 19时 阅读 29098

佛 手

■ 徐观潮

在鄱阳湖北岸中段有一个很特殊的地方,它的形状像一个手掌,五指伸向烟波浩淼的鄱阳湖。老百姓更愿意将这个手掌称之为“佛手”。这个地方还有一个吉祥的名字,叫“和合”,取和平合作之意。

在这个手掌上密布着八十多个村庄,人口密度每平方公里近五百人。如果鸟瞰这块土地,就是这么一个场景,密密麻麻的村庄房屋挤塞在青山绿水的缝隙里,给人以窒息的感觉。在土地极端贫乏的“佛手”上,人对物质的渴望是可想而知的。

天地既然给了他们一个生存空间,就会赋予他们不一样的求生能力。这里人对土地的经营完全提不起兴趣,他们除了把鄱阳湖当作战场,与临乡或临县争夺渔业资源外,更多的人选择学一门手艺,干完农活便背着简陋的工具出门远行,如木匠、石匠、篾匠、桶匠、铁匠、铜匠,凡是能叫得上名字的手艺人,这里都能找到。

经常在湖区行走,你会发现两个有趣的现象。在湖区,房屋都很简陋,很少能找到门梁砖匾上写有“耕读传家”的家训,因为他们无地可耕,更不可能在耕作之余,还有闲情逸致去读书或者求取功名。沿湖的人口都很密集,村庄比山里的村庄大。按习惯思维,生存条件越差的地方,人口应该是越稀少,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反转?细想起来,又让你释然。越是资源贫瘠的地方,越是要去争抢,争抢的主要力量来自人,人便多了起来。取名“和合”,正是来自骨子里的传承。和合人从来不窝里斗,没有内部的和平合作,对外便是一盘散沙。譬如说,这里的手艺人有一个通行的做法叫“做青山”,就是在农闲时,各种相关的手艺人抱团到外地去,承包一座山,将山上的有用之材,通过各种手艺人加工成日用品,再到供销社去换取现金。这种“和合”大气象在外地很少见。在过去的三百多年里,和合的铜匠硬是完成了由铜匠向镶牙匠,再由镶牙匠向牙医的蜕变。如今的和合已经成为全国能叫得响的“牙匠之乡”。

这或许就是佛手的“慈悲”。

在佛手的中指黄金咀上有一座庙,当地人称太子庙。这座庙是和合乡拥有三分之二人口的詹姓的精神殿堂,又或者说是和合人的灵魂栖息地。民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元末明初,朱元璋与陈友谅在鄱阳湖上进行了一场生死决战。和合是重要战场之一,民间很多地名都关联了这场六百多年前的战争。黄金咀又叫缺头山,临湖的龙王垴就因这场战争而得名。站在龙王垴上,偌大的鄱阳湖尽收眼底。秋冬季节,湖水退去,在茫茫湖滩上甚至能看到赣江、信江、饶河等五大河流蜿蜒而来。嫩草初长,蓼子花盛开,雁鹤低回,清风习习,人如在幻境。正是在这样一个如诗如画的地方,曾经被鲜血浸透。传说陈友谅兵败,其军师化名为何野云隐居到和合。何野云饱读诗书,精通阴阳,视詹姓先祖为知音,义结金兰。

何野云曾与詹姓先祖有过一次对话。何野云问,人、财、仕选择其一,你择何种?詹姓先祖不假思索回答,我选择人。何野云问,为何?詹姓先祖说,财如过眼烟云,仕是吃人猛虎,唯有人能传承百世。何野云点头赞许,李公嘴、杨家堑(太份峦)是方圆百里难得的风水宝地,能保你子孙万代繁荣。何野云说到这时欲言又止。詹姓先祖是一个豪爽之人,说,兄长说话不要吞吞吐吐,有话只管说,我一一照办。何野云说,我避难于此,无依无靠,就是想百年之后与弟同墓合葬,不立碑,享受弟同等香火,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詹姓先祖满口应允。何野云似乎有先见之明,又说,明年,鄱阳湖涨水,水中会浮现出一尊菩萨,你捞上来,在缺头山龙王垴上建一座庙宇,供奉起来,在旁边给我也安排一个神位,必定保你一方平安。说罢潸然泪下,叹曰,生前保错主,死后护真神!詹姓先祖见此,心中不忍,劝道,兄长怀才不遇,流落到此。你我情同手足,弟在此发誓,兄长所言,弟全部照办,如违此言,必遭天谴。何野云这才破涕为笑说,想起陈年旧事,一时情不自禁。

这年,何野云仙逝。詹姓先祖将何野云安葬在自己早已选好的墓穴中,享受詹姓子孙祭祀。翌年,鄱阳湖涨水时节,詹姓先祖在湖里捕鱼,果然捞上来一尊菩萨。并在梦中得到启示,此为太子爷。詹姓先祖发动詹姓子孙在龙王垴上建了一座庙,取名太子庙。将何野云的塑像供奉在太子爷之侧。据传,太子庙建成后,鄱阳湖上捕鱼年年平安顺利。太子庙前是鄱阳湖南来北往的主航道,每逢恶劣天气,过往船只都停泊在黄金山港湾避风,庙里的香火日益旺盛,太子庙的名声渐渐远播于鄱阳湖流域。詹姓子孙在这只佛手上繁衍生息,几百年之后,已发展到近五十个村庄,人口占和合乡总人口近七成。詹姓后裔凡是祭祀祖先,必备两份祭品,以纪念何野云先生。此风俗一直延续到解放初期。

在中国民间文化传承中,一直有一只神秘的手在推动。其核心理念是一切以人为中心,什么是真人,什么是假人,什么是善人,什么是恶人?如何去做人,如何去发展人?这也是中华民族长盛不衰的根源所在。在这种传承发展中,他们甘守于清贫,静养于田园,自动摒弃以财、仕扭曲的贪念,冷眼看世界,平淡度春秋。如果你也能静下心来会发现,越是平凡的人,越能保持其足够的定力。

前些年,和合詹元穗、詹昌明、詹竹林等七位老人自发组成了一支红色文化搜寻小组,徒步在各个村庄,竟然挖掘出了红军时期赣东北革命根据地一批烈士的事迹材料,其中还包括时任闽浙赣省政府副主席詹锦坤以及伉俪夏菊花几十年的生死情。詹锦坤牺牲后,来不及举行婚礼的夏菊花终生不婚。1949年后,为方便照顾詹锦坤烈士的父母,她主动要求调到都昌工作,并在老家与詹锦坤的遗像完成了冠绝古今的“婚礼”,此情此景催人泪下。

这些感天动地的故事仍与这只“佛手”有关。和合人多地少,在过去的几百年里,和合人像很多都昌人一样到景德镇谋生,有手艺的人做手艺,没手艺的人就当学徒,做瓷工。景德镇因此成为都昌人的码头。大革命时期,景德镇的工人运动,都昌人是主体。1930年春,红军独立团攻下了景德镇,都昌有五千多瓷工当了红军,成为红十军组建的中坚力量。第五次反“围剿”,都昌这些红军战士多成为烈士,有相当多的烈士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红色文化搜寻小组正是基于这种情况才应运而生。詹竹林邀请我参与《和合红色记忆》编审,我含泪答应了。

时隔两年,红色文化搜寻小组并没有因为书籍出版完成解散,更赋予了自己新的文化使命,继续搜集出版了《和合颂》。书中收集了和合历史名人、时代变迁、道德榜样、创业精英等故事内容,让人读后赞叹不已。今年,他们又计划出版《和合情》。在七位老人中,我接触最多的是詹竹林。他年近七十,瘦高个,逢人便展露出谦卑的笑容。用他的话说,我们都是没读什么书的农民。从他们的自我介绍中得知,他们年龄最大的有七十多岁,年龄最小的也过了花甲之年,大多只读了二三年书。他们中真正能拿起笔写文章的只有詹竹林、詹泰书和詹美发三人。然而,他们每个人都是和合风土人情的宝库,都是和合的一部历史。他们不能写,就请能写的人来写,记录他们的所思所想,书写和合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据我所知,中国国学精英摩罗先生就参与过其中部分的书写。这些老人以太子庙为“根据地”,推动乡土文化的耕作和传播。据说,他们编出来的书影响力还颇大,和合人和了解和合的几万人都是这些文字的读者。他们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神经末梢,如果中国传统文化没有这些人的践行,恐怕很难深入到民心。

詹竹林曾双手合十对我说,我没文化,让你见笑了。我说,你们的做法印证了我曾经的一个观点,有文凭不一定有文化。詹竹林顿时笑脸如花。我并无意奉承这些老人,而是有感而发。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有多少文化精神变得对中国文化不那么自信了,变得冷漠无情。我不经意间却从这只“佛手”上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唐代禅师马祖道一说,即心即佛。七位老人对本心的坚守何尝不是又一种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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