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九江|(钩沉)浔阳闻秋声 一往不可复

11月7日 19时 阅读 30308


浔阳闻秋声 一往不可复


■ 辛会珍

浔阳城里的秋天,藏着悠远诗意的人生况味,你可以试着去寻找,也可以选择就在远方畅想。


盛唐紫极秋声:世道翻覆,青莲幽独


你可以走入盛唐天宝九载(750年)的秋天,去见谪仙李白。那年他50岁,远离了长安的繁华来到浔阳城游历。人生知秋季,浔阳秋风起。他写了首诗感慨人生。

《浔阳紫极宫感秋》

何处闻秋声,翛翛北窗竹。回薄万古心,揽之不盈掬。

静坐观众妙,浩然媚幽独。白云南山来,就我檐下宿。

懒从唐生决,羞访季主卜。四十九年非,一往不可复。

野情转萧散,世道有翻覆。陶令归去来,田家酒应熟。

他一个人坐在城南的紫极宫,心境恬淡,悟道回归自然:“静坐观众妙,浩然媚幽独。”秋风摇翠竹,人生至秋,思来感慨万千:“四十九年非,一往不可复。”外面的世界纷乱复杂,常有翻覆,人生几多风雨,何去何从?不如就地学陶渊明喝酒:“野情转萧散,世道有翻覆。陶令归去来,田家酒应熟。”

看得出他有心事,且心事重重。这一年50岁的他,刚在商丘新婚不久就来了浔阳:“我今浔阳去,辞家千里余。”他潇洒一生很少为家累所牵制。有父母在远方,有兄长就在九江:“恋高堂而掩泣,兄九江兮弟三峡”。浔阳紫极宫是个道观,他前几年在齐州的紫极宫接受了符箓,成为有正式身份的道士,到哪他都能找到寻道求仙地方,应该也不是为道士身份所累。他心里也知道出世之道羽化升仙遥遥无期:“仙迹微茫信难求”。对于入世生活,他从未放弃在尘世建立一番丰功伟业的志向,无奈即便被人说成“谪仙”,纵然才高八斗,仕途却始终无得志迹象。

三年前,他专程去四明吊唁了生前仕途亨达且功德圆满的贺知章:“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那个写了“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大诗人,太子宾客贺知章,在长安紫极宫一见李白,惊呼“谪仙”:“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不是人人都是贺知章,李白就没有这样的仕途运气。

战国相士唐生,楚国的季主善卜,陶潜也是归隐附近。李白已经游历十几年,再也回不到长安了,个中滋味真是“一往不可复”。

写下这首诗没多久,盛唐即遭“安史之乱”,大时代再一次世道翻覆,李白跟随摇旗呐喊的永王开启短暂的人生辉煌,很快又在兵败后浔阳入狱,进入又一个至暗时刻。

黄叔燦《唐诗箋注》评价此诗:“飘然之思,直觉不群。”南宋梁楷的《太白行吟图》据说是存世最早的李白画像,简洁的笔触勾勒出李白飘逸之姿,眼中似有秋凉。


北宋流光永叹:世道弈棋,东坡有感


你可以走入北宋元丰七年(1084年)的秋天,听听苏轼的感慨。那年他49岁,5月来到浔阳城,写下人生至秋感悟。

那天,苏轼也留宿紫极宫。道士胡洞微给他展示了李白《浔阳紫极宫感秋》石刻拓本,东坡感慨。他在前叙中说明了和诗的缘由,正是李白诗中“四十九年非,一往不可复”的知非之意,引起了年当四十九的自己的感触:“我今年也四十九,感之次其韵。”

《和李太白并叙》

寄卧虚寂堂,月明浸疏竹。泠然洗我心,欲饮不可掬。

流光发永叹,自昔非余独。行年四十九,还此北窗宿。

缅怀卓道人,白首寓医卜。谪仙固远矣,此士亦难复。

世道如弈棋,变化不容覆。惟应玉芝老,待得蟠桃熟。

苏东坡写此诗时,他遭遇“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已经五年。诗的上阕句句回应原诗意蕴,最后四句也完全呼应世道翻覆之语,并强化了李白原有的人生感慨和归因向往。苏轼说年龄重合时恰巧都来到浔阳紫极宫写诗,其实重合的又岂止是年龄和地点。重合的还有两人的心境、遭遇以及对未来人生的观点。

“世道如弈棋,变化不容覆。”苏东坡离开浔阳去往金陵途中,不幸再次降临,“吾年四十九,羁旅失幼子。”遭遇老年丧子,他把此痛归咎于自己的恶孽:“忽然遭夺去,恶业我累尔。”与李白写完感秋就遇到人生滑铁卢不同的是,苏东坡仕途随着宋神宗去世,哲宗上台后旧党重整旗鼓,他本人免试荣升中书舍人,很快又蒙太皇太后诏迁翰林学士、知制诰。金马玉堂的翰林学士,位三品。这时距离他在浔阳感秋才过一年,苏东坡和李白又一次在感秋后有了同样的人生际遇,都是很快登上了他们盼望的仕途显达的顶峰。后面的人生轨迹继续重叠,顶峰不啻是一个新的灾难的开头……

清代学者纪昀在其《纪评苏诗》中点评东坡和诗:“非东坡不敢和太白,妙于各出手眼,绝不规摹。”

东坡离世一年后,即崇宁元年(1102年),东坡四学士之首黄庭坚也来到了九江,在天庆观前写下《次苏子瞻和李太白浔阳紫极宫感秋诗韵追怀太白子瞻》。刘克庄59岁到浔阳写下《十一月二日至紫极宫诵李白诗及坡公和篇因念苏李听竹时各年四十九余五十九矣遂次其韵》一诗,谢枋得也曾作《紫极宫感秋次太白韵》。浔阳紫极宫成了诗人唱和的诗坛。纪晓岚肯定仔细体会了那些后来浔阳追和太白紫极宫感秋诗的名流的诗,在他看来黄庭坚、谢枋得、刘克庄以及明代的文徵明等都未能达到东坡当年和诗的境界。黄庭坚的次韵更多的是对两位谪仙的尊崇和怀念:

《次苏子瞻和李太白浔阳紫极宫感秋诗韵追怀太白子瞻》

不见两谪仙,长怀倚脩竹。行绕紫极宫,明珠得盈掬。

平生人欲杀,耿介受命独。往者如可昨,抱被求同宿。

砥柱阅颓波,不疑更何卜。但观草木秋,叶落根自复。

我病二十年,大斗久不覆。因之酌苏李,蟹肥社醅熟。


东亚朝鲜诸子:世患牵掣,退溪遣怀


你也可以在远方,甚至不必非在秋天,不来浔阳,只感怀。

《浔阳紫极宫感秋》并不是李白诗中脍炙人口的名作,比如《唐诗三百首》中就没有载录。李白25岁看庐山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60岁在浔阳赠友人“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比起这些耀世之作,这首感秋之诗也不能算作李白在浔阳城的代表作。但就是这样一首有着如秋天般感伤特征的落寞诗歌,在与中国一江之隔的朝鲜半岛却有着非比寻常的辉煌命运,成为固定抒情范本而广为流传。朝鲜诗家慧眼捕捉到李白诗歌中深层的人生感慨“四十九年非”,其中最有名的一个理学家叫李滉(1501年~1570年),带领朝鲜的一批诗人唱和此诗,以至目前可查的次韵紫极宫诗作近400首。其风格多样,在悲秋和归隐主题之外还加上了李滉的理学思想,形成朝鲜文坛的一个诗家传统。他们都没来过浔阳,只是在千山外,感慨心中的浔阳之秋。

朝鲜较早开启次韵紫极宫感秋诗之风的是诗人周世鹏(1495年~1554年)。有一天他去石仑寺,阻雨三日,不得下山。夜诵三仙诗(李白、苏轼、黄庭坚),生出许多感慨,乃次其韵。就是他的这首诗,直接影响到李滉。李滉字景浩,号退溪、退陶等,是朝鲜历史上最著名的理学家之一,人称海东朱子。李滉在韩国家喻户晓,其头像印在了1000元的韩元上,可见其影响之大。研究人员称正是因李的示范引领,次韵紫极宫成了一项学术活动,引得朝鲜诗人纷纷效仿,声势浩大。有记载的次韵诗从15世纪晚期一直持续到19世纪,绵延400多年,留下了数量巨大的诗歌作品。

有意思的是,朝鲜次韵之风中除了并不来浔阳紫极宫的次韵紫极宫,“四十九年非”也可以是任何年,紫极感秋成了一种感怀传统体。只要你想,就可以随时随地随想感慨。所以有人23岁就开始次韵,有人59岁感慨。李滉家族更是代代次韵紫极宫,一直到近代。

李滉的《石仑寺效周景遊次〈紫极宫感秋〉诗韵》诗前小叙中写道:“景遊诗叙云,李太白四十九,作〈紫极感秋〉诗,其后苏、黄皆效之,余夜诵三贤诗,多少感慨,乃次其韵云云。盖景遊时年四十九矣,滉今犬马之齿,亦不多不少,适与相值,然则其所感,宁有异与昔之数君子耶?敢用元韵,遣怀云。”

《石仑寺效周景游次紫极宫感秋诗韵》

凤鸟去不返,空山无旧竹。寒溪空纪名,一源谁挹掬。

古人不可见,吾生亦云独。幽寻遂高陟,感叹梵宫宿。

四十九年非,知之莫再卜。世患累牵掣,时光迭往复。

门有打铁作,羹有捩手覆。寡过胡不勉,夫仁亦在熟。

在同样是“四十九年非,知之莫再卜”的人生变幻感慨后,李滉没有延续李白苏轼的人生隐逸之思,而是提出了“寡过胡不勉,夫仁亦在熟”的鲜明主张,面对人生无常,要通过积极进取,不断提升自己来应对。


后记

《旧唐书》载:“天宝二年三月(743年),天下诸郡改玄元庙为紫极宫。”《方舆胜览》卷二十二江州德化道观载:“紫极宫,去州二里,即今天庆观。李白《紫极宫》诗。”

南宋陆游曾经在《入蜀记》中详细记载了他考据浔阳紫极宫成为天庆观后的遗迹:一是苏轼、黄庭坚的题诗刻石都已经不存在了;二是太白诗刻石上的一首诗接近当时的通俗之诗(疑似仿冒);三是当时的观主李守智,并不知道苏轼当年想要的玉芝草;四是有太清殿的老君像,是唐代塑造的,特别奇特古朴,真人、女真、仙官、力士、童子各有两尊。又有唐明皇帝金铜像,衣冠如道士,而气宇粹穆,有五十年安享太平富贵气象。

陆游问的玉芝,源于北宋元丰年间天庆观的道士胡洞微热情接待苏轼事。胡道士曾炫耀,他种有玉芝,一名琼田草,已经培养了七八年,再过几年,便成熟可食,吃了可以延年益寿。苏轼慨然预约,胡道士也说到时定当分赠。苏轼与胡道士于此订交,并将从磁湖得来的石菖蒲数本,一起托付这位道士代他培养,即苏诗中“惟应玉芝老,待得蟠桃熟”这一句。所以,陆游才有玉芝草的问话。可惜历经战乱,即使是岳飞亲自给度牒的李道士,也不知道前朝北宋事。

“四十九年非”并不是李白原创。《淮南子·原道训》载:“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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