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九江|我的老外婆

11月3日 19时 阅读 30882


我的老外婆

■ 程 茜

2014年,我有幸在中央纪委北戴河培训中心结识了李玫瑾教授。李教授深耕心理学多年,尤其重视孩童时期的启蒙教育。她认为,孩童阶段的启蒙对人后天的成长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我的国学启蒙,源于爷爷传授的国学知识,这为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而更让我心怀感激的,是我深爱的老外婆,我正是由她一手带大的。

20世纪60年代赶上“上山下乡”,妈妈作为下放知青,直到30岁才生下我。那时外婆已七八十岁,所以我一直叫她“老外婆”。老外婆原是旧社会的大小姐。她的父亲看重学识品德,为人通达情理,即便女儿缠了小脚,也坚持送她去念了几年私塾。老外婆自小蕙质兰心,不仅能识文断句,写得一手工整娟秀的小楷,还精通音律,尤其偏爱戏文曲艺。老外婆刚嫁来时,外公的家境已没落。当年,老外婆的娘家人没一个看好这门亲事,可她看中的,偏偏是外公的为人。外公祖上原是掌管码头货运的富裕大户,只可惜掌家的大伯染上了鸦片,还学会了赌博,家境从此一落千丈。外公不仅勤快,脑子还格外灵活。就是这样一个瘦高的江南汉子,一辈子都怕苦着她,四处奔波操劳,硬是把岌岌可危的祖业给撑了起来。

老外婆一辈子先后生养了十个孩子,可惜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三舅舅、九舅舅,还有最小的妈妈。在所有孩子里,老外婆最念叨的是大舅舅。听家里人说,大舅舅不到十八岁,就已经精通英语和日语。后来他入了党,成了共产党地下党组织的一员。大家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武汉的八路军办事处。自1949年之后,他便彻底没了音讯。老外婆临终前,心里还一直记挂着这个下落不明的儿子。

老外婆爱干净。她本就生得清秀好看,还有一手绝好的绣活。据说这手艺,是当年家里扬州来的女工教给她的。每次老外婆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后,总不忘把我也打扮得花俏又体面。她每天都会给我梳满头精巧的小辫,再帮我穿上她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缝的绣花小袄。太阳一照,小袄上绣的蝴蝶像活了似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扑棱着翅膀飞出来。

妈妈总说,小时候家属大院里的孩子,就数我穿得最干净、模样最俊俏。可老外婆走后,我却留了好多年的齐耳短发。一半是因为,再也没人能梳出比她更匀整好看的小辫;另一半,是心里实在念着她。每次想学着梳辫子,一想起从前她为我梳头的模样,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

长在江南水边的孩子,最盼的就是夏天。那会儿荷花开得正盛,一朵朵在水里争着艳。老外婆会划着小船带我去采莲,船儿一荡,她就教我唱:“江南可采莲哟,鱼戏莲叶间呀……”她心细,怕我见了荷花就没分寸,早早就找了个大轮胎,牢牢圈在我身上。果然,船刚靠近荷塘,我看见绿水间层层叠叠的荷叶,还有藏在叶丛里的粉荷花,立马伸着胖嘟嘟的小手要去够。老外婆刚转头撑了下船,我扑通一声就掉进了水里。幸好有轮胎护着,我没沉下去,反倒顺着水流漂出去十多米远。老外婆发现我不在船上时,急得赶紧掉转船头往回划。捞起我时,我还在傻乐。老外婆又气又笑,却半点舍不得真动手。只是打那以后,她再没这样带我到荷塘深处戏水了。

老外婆性子柔情似水,不仅爱听戏,还懂戏。只要东家请了戏班子,或是西家办庙会搭戏台,她准会左手拎着小凳子,右手紧紧牵着我,早早去占好第一排的位置,那是看戏最清楚的地儿。后来听妈妈说,小时候的我被老外婆教得格外乖巧懂事,直到她走了以后,我才渐渐像只皮猴子似的淘气起来。那会儿戏台下多热闹啊,同龄的孩子都忙着四处撒欢、追着看热闹、找零嘴吃,只有我安安静静坐在小凳子上。虽听不懂戏文里的门道,却乖乖盯着戏台,满眼好奇地等着帷幕拉开的那一刻。

还记得那时,我们听得最多的是越剧。台上演着《梁山伯与祝英台》,演员长袖舒展,唱腔婉转跌宕,二胡与锣鼓的旋律丝丝入扣;台下的老外婆听到动情处,总会跟着小声哼唱。那时的我年纪尚小,既不懂台上台下的虚虚实实,也听不懂戏文里那些缠绵哀怨的唱词,只记得老外婆教我认的小生与花旦。他们脸上画着浓艳的妆,头上插着精致的头饰,身上裹着挺括的戏袍,踩着高帮鞋在台上踱来踱去,嘴里吟唱着婉转的曲调。每次戏散了,我的小手心里、布围兜里,总被邻家叔叔阿姨塞满了瓜子、花生,还有裹着糖纸的奶油糖果。

老外婆为人豁达大气,常说再难的事,也得咬着牙扛、宽着心过、硬撑着走,心气儿绝不能倒。她对我从不溺爱,凡事总教我自己去尝试。

小时候的我对啥都好奇。记得邻家屋檐不高,有天夜里,我跟邻家小哥哥顺着梯子爬上屋顶。踩在凉丝丝的青瓦上,我们满脑子都想跟天上的星星手牵手,可没留神,两人差点从屋顶摔下去。邻家婶娘和舅妈急得直跺脚,老外婆知道后,却没半分责怪。她只笑着说:“想认识天上的星星呀?下次我教你们认,这样才能真的跟它们做好朋友。” 后来,她真的带着我们认遍了满天星子,也帮我们把儿时的天真梦想,悄悄画进了心里。多年后,邻家小哥哥远渡重洋,每次跟我打电话聊起老外婆,声音总会忍不住哽咽。

小时候,爸妈工作忙。一开始,我也哭着闹着要他们陪。妈妈每次听见我的哭声,都舍不得挪步,可老外婆总会挥挥手,催她赶紧去上班。听妈妈说,老外婆哄我的法子既特别又简单。她会递来一支笔、一张纸,笑着跟我说:“想谁就把谁画下来,他们看到了,就会快些回来看你啦。”这话真管用,我一拿画笔,哭声立马就停了。在老外婆的慢慢引导下,我渐渐学会了画好多东西:画爸爸帽徽上那颗闪闪的红星,画妈妈脸上架着的圆眼镜儿,还画妈妈上班的学校里,那面高高升起的鲜红国旗。

在曲曲弯弯的青石板路上,在穿街过巷的小桥流水下,在鸟语伴着垂柳的晴好日子里,老外婆总牵着我,教我念那些软软的童谣。偶尔我会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把茶叶罐里的茉莉花全掏出来,用白净的小手绢包好,我想把这股清香送给妈妈,或是悄悄放在老外婆的枕头边。

某个春日的夜里,我忽然醒了,闻到一阵清甜的花香,原来家里的水仙开了。洁白的花瓣圈着嫩黄的花蕊,一屋子的芬芳瞬间就漫开来。老外婆原是最喜欢水仙花的。我忽然想起什么,翻箱倒柜去找老照片。好不容易把相册摸出来,眼泪就忍不住砸了下来。子欲养而亲不待,老外婆走的时候,也是在水仙含香的三月啊。

泪水模糊中,好多画面突然涌了上来。我看见小脚的老外婆提着衣篮、攥着棒槌,在湖边一下下捣衣;看见娴静的她坐在窗边桌前,捏着细毛笔给妈妈写信,字里行间全是我的近况,还一遍遍劝妈妈安心工作;看见人群里的她,一手紧紧抱着我,一手护着我的小脑袋,挤在人堆里带我看大戏;还看见夜里的江堤上,她耐着性子教我认星宿,一句句念给我听:“大犬射天狼,船底老人藏。南鱼北师门,天鹅天津望。廿一亮星星,夜夜光焰长……”

我深爱的老外婆啊,如果真有下辈子,我还想做您的外孙女,还想陪着您再看一场热热闹闹的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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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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