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中的父亲(上)
■ 荣秋平
我的父亲是一名抗战老兵。
父亲名叫荣在涧,是修水县上奉镇沙洲村人。他出生于1923年正月十五元宵节,殁于2009年3月5日,享年87岁。
父亲6岁丧父,16岁丧母,兄弟三人,他是老幺。因家境贫寒,父亲没有上过学,从小便帮着家里干农活,放牛放鸭,学篾匠手艺。1939年底,父亲被拉壮丁入伍,先后在七十四军、新三军当兵7年,1946年退伍返乡。
1949年9月,父亲跟着共产党走,积极参加建立农会、土改、剿匪反霸等活动,先后担任乡农会委员、民兵连长、乡供销社主任。1955年调入粮食部门工作,辗转修水县多个基层粮所、站、点负责相关工作,直到1980年退休。他勤勤恳恳、任劳任怨,1959年被评为县劳动模范,多次被评为部门先进工作者、优秀退休干部。
在我儿时的印象中,父亲沉默寡言,但一开口说话,声如洪钟,个子虽不高,但身板笔直。晚年的时光里,父亲过着含饴弄孙的幸福生活。
2005年,正值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年逾八十的父亲,用颤抖的手握着笔,简略地记述了自己的抗战经历。其间,他多次与我彻夜长谈,回忆起当年抗战岁月里那些记忆深刻的人和事,父亲每每唏嘘不已。
抓壮丁
1939年,中国的全面抗战,已经到了第三个年头。
1937年12月,南京沦陷,30万军民惨遭屠戮。1938年7月,市府九江沦陷,10万军民伤亡。1939年5月,南昌沦陷,20万人流离失所。9月,日本军队从西东两路杀入修水县城,奸淫掳掠,无恶不作。10月,一队日本兵自南向北途经修水县上奉乡石街村,烧屋400间,屠戮近百人……
面对来势汹汹的日本侵略者,“地无分东西南北,人无分男女老幼,皆有守土抗日之责任”。这个理,老百姓都能懂。但真要把自己的孩子送上炮火连天的战场,谁家都觉得是场“灾祸”,避之唯恐不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按照当时的兵役制度,以家庭为单位,“三丁抽一,五丁抽二”。那些年每年要抓三四批壮丁,送往前线部队。
父亲正是在这一年,被抓了壮丁。
祖母先后生育八胎,多半夭折。祖父1930年辞世,祖母守寡多年,艰难度日,好不容易把父亲兄弟三个拉扯成人。按照“三丁抽一”的政策,家里人早就在乡公所的应征名册里。前几批乡里抽签没抽到,1939年10月,二伯父中了签。
大伯父27岁,未婚,有脚疾,行动不便。二伯父21岁,刚刚成婚,身体正常。这一年,父亲16岁(法定18岁),只有不到一米五的身高(法定一米五五),是个矮个子。显然,二伯父是最合适人选。
但二伯父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要是走了,这个家就要塌了。为此,祖母整天唉声叹气,夜不能寐,病倒在床上。父亲把家里的为难之处看得明明白白。他主动对祖母说,还是自己去吧。祖母把族长及近亲请来,合计了一夜。大家都认为,顾及全家,也只能如此。第二天,父亲便找保长改了年龄,报上自己的名号。两天后,保队副带着几个人,一根箩绳一捆,把父亲牵到了乡公所。一家人哭天抹泪,难舍难分。祖母赶紧杀了家里一只老母鸡,炖了鸡汤,叫二伯父连夜送到乡公所,权当为儿送行。
要抓的人到齐后,由乡公所送往区公所。区公所设在修水县何市郭城,各乡壮丁集中后,都关在熊家祠堂,大约共有三十人。第二天,就要把这一批壮丁押往专署“师管区”了。
父亲注意到,这批壮丁中,年龄不等,自己怕是最小的。有一个长满络腮胡子的人,看起来年龄最大,白天不断与人交头接耳,似在商量什么。晚饭后,胡子大哥征得看管人员同意,让大伙儿每人拿一块柴回屋做枕头。夜里,熊家祠堂前堂灯火通明。看押的保安人员,多数都在睡觉抽鼾。值班守夜的人,一桌牌九正打得热火朝天。
子夜时分,壮丁睡觉的房间,一声口哨响起,胡子大哥带着十多个壮丁冲出厢房,用当枕头的柴火打倒了几个赌鬼,夺门而出,四散而逃。
“壮丁跑了!”保安人员清醒过来后,“砰砰”开了两枪,便赶紧分头去追。到拂晓时分,大部分壮丁因为夜色漆黑,分不清方向,被抓了回来,一个个被吊在祠堂梁上鞭打。但胡子大哥不见踪影。
那晚,父亲未参与逃跑行动,睡得很沉。惊醒后,目睹了这吓人的一幕。第二天,如期开拔。壮丁们被捆成一串,上厕所睡觉都不松绑。后来,父亲明白了,那个胡子大哥,极可能是一个富有经验的“兵窜子”,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
虎贲军的新兵
1939年10月中旬,父亲随着队伍到达铜鼓县三都镇,这里是江西一专区征兵“师管处”所在地,至此,捆在手脚上的绳子才算彻底解开。在这里待了大概十天,几个地方大员及保安团军官组织壮丁们集体训话,操练了一些简单的队列口令,便算完成短训。很快,接兵的部队来了,父亲被分到了驻在上高县的74军58师补充团。
当年,江西、湖南都属于第九战区,战区下辖六个集团军,有三个集团军部署在湘赣交界地区。其中,二十七集团军杨森总部驻修水西部,三十集团军王陵基总部驻修水东部,罗卓英指挥的第十九集团军驻上高,七十四军是其下辖的主要部队。此前,该军在南京保卫战、台儿庄大战及武汉保卫战万家岭大捷等著名战役中屡立战功,号称“虎贲军”。但几场恶仗下来,部队死伤惨重,折损大半。该军在抗战前期几年,长期配属九战区,作为主力机动部队使用。1938年,万家岭战役打响。1939年至1942年,虎贲军驻扎在九战区湘赣结合部的上高、高安、分宜、万载一带。1941年3月,虎贲军猛烈出击,主打了震惊中外的上高战役。
父亲的抗战军旅生涯,是从虎贲军开启的。1939年的冬天,赣北山区特别寒冷。与父亲同期而来的这批新兵,已经训练两个多月了。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大家就要起床,野外出操。白天全天高强度体能及战术训练,能把瘦弱的新兵练到吐血。晚上还要熟记各种主义、训词、条令、守则。该师的排以上军官绝大部分来自黄埔军校,教官们个个凶神恶煞。新兵们每天累得见床想倒、无话可说。好在伙食管饱,比在家还是要稍稍强些。
父亲来到兵营,不过是个半大孩子,此前从未出过乡关。兵营里的新兵来自天南地北,语言沟通不便,无人可以倾吐心声。每到夜里,父亲便思念家乡、想念母亲。
1940年元月底,快过小年了。父亲在新兵连的苦日子也快熬到头了。当时,父亲因深夜站岗、寒冷劳累,竟发起了低烧,导致几天食欲缺乏、体能下降。这一天,早操哨声响起,父亲因为身体不适,起床稍慢,站在铺上穿衣被排长发现后,他二话不说,抡起带钉扣的皮带狠狠抽打父亲。父亲的左手顿时血流如注。
晚上,父亲趴在床上,泪水打湿了衣衫。懵懵懂懂中,他仿佛听见母亲在不远处呼唤着自己的乳名。父亲决定逃跑,并立即行动。
多年后,父亲依然清晰记得,那一夜,月朗星稀,霜重如华。父亲悄悄躲过哨兵,向着北方家乡方向,一口气跑出数里。这是非常危险的行动。按当时军队惯例,战时逃兵被本军抓回,斩立决。平时逃兵被本师抓回,由同乡挖坑、填土、活埋,以儆效尤。(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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