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抗战中的父亲(中)
■ 荣秋平
在“蛮子”部队
当时,父亲根本找不到抓壮丁走过的来时路,但他知道向北的大方向没有错。野地里、林子中,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被战火燎烤过后的赣北大地,十室九空,连狗叫都难得听见几声。跑了一夜,实在跑不动了,父亲靠着一棵大石楠树,竟然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父亲猛然感到有人在拍打自己的肩膀。他睁眼一看,一群士兵把自己团团围住。
“是逃兵唦?”
“还是个娃子哟!”
当时,父亲的心里凉了大半截,张着惊恐的眼睛望向苍天。他哪里知道,这群士兵将是他今后同甘共苦五年,可以托付身家性命的袍泽。
原来,父亲跑了一夜,从上高县跑到了奉新县西部,脱离了74军防区,跑到了滇军新三军的驻地。
这是一支滇军部队。当时,这些士兵叽叽喳喳地说着家乡话,父亲听不懂,但他从这帮士兵的肢体语言中,看到了善意。
一个三十来岁、系着炊事围裙的老兵,径直把父亲拉到伙房,给了他一块热腾腾的红薯。接过红薯,父亲眼泪横流,号啕大哭。多年后,父亲对我说:“打霜过后的红薯,真是甜哪。”
“娃子,兵荒马乱的,你怕是难找到家哟!”“娃子,逃兵是死罪,回去家里也难得安生啰!”“娃子,从云南到江西,我们走了几千里路,不比你想家?”“娃子,莫跑了,留下来帮我烧火吧!”
这几句朴实无华的话中,含着满满的道理。语言不通的父亲竟然全听懂了。自此日起,父亲毅然决定加入这支部队。
1938年,中国全面抗战开始后,云南当局迅速派出第60军、第58军约8万云南子弟出滇抗日。1938年9月,又从这两军中各调一师,组成新三军。滇军先后参加了台儿庄会战、武汉会战、历次长沙会战、赣北作战、奉高反“扫荡”战、湘鄂赣边区作战、赣东会战、常德会战、长衡会战、赣江追击战等重大战役,屡建战功。其中,60军转战台儿庄,为台儿庄大捷立下汗马功劳。滇军虽然牺牲巨大,却愈挫愈勇、百折不挠。滇军长时间配属第九战区,并在江西上高县翰堂乡设立第一集团军指挥部,统一指挥分布在湘鄂赣作战的滇军。滇军在江西境内苦战七年,作战无数,为保卫红土地的人民,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滇军新三军抗战期间长期驻扎在高安、奉新地区,与南昌以西及安义、靖安的日军对峙。此时,军部驻在高安西南的卢家圩。所属新编第12师在锦江口、淞湖等地一线布防,师部驻珠湖;第183师主力在奉新西北大城、赤田、草坪、肖坊一线布防,师部驻肖坊。
父亲先是在新三军183师549团三营一连炊事班当列兵。
父亲灵活勤快。也许是童心未泯,在战事稍息、部队休整期间,他还拿出自己儿时擅长捉鱼摸虾的本事,为连队改善伙食,很受战友们喜爱。那时候,部队的生活非常艰苦,很多时候,给战士们发点盐巴就饭,也算一餐。能吃一次鱼,算得上是难得的加餐。
不久,该连杨连长把父亲调到连部做勤务兵。尔后,父亲一直跟随在杨连长身边。
父亲晚年告诉我,这支云南部队的军官从云南讲武堂毕业的多,黄埔军官少。高级军官调整,由留在云南的“云南王”龙云说了算。抗战前期,这支部队排以上军官绝大多数都是云南人。兵员战损后,便回到云南整补。补充的云南子弟,甚至超过了两军出滇时的规模。
到了抗战后期,滇军也大量就近补充湘鄂赣兵源。这些兵员补进后,熏陶日久,也多少都会说一点云南官话。多年后,父亲离开部队返乡,受其影响,说话还带着云南腔,过了好几年,才慢慢找回家乡话的调调。
滇军使用法式装备,包括枪 械、钢盔、军装,脚穿双绊鞋。不少中、下级官兵还随身带着一杆长长粗粗的水烟筒,闲暇时吞云吐雾。他们当中,有不少彝族兵,有的彝族兵,连云南官话都说不好。他们来到江西后,与外界沟通困难,便有人把他们称作“蛮子兵”。
抗战的历史事实证明,“蛮子兵”是勇士,是好兵。
血战高安村前
江西高安,是当时全省87个县中被日寇蹂躏最为严重的一个县。抗战期间,日军曾先后七次侵入高安,大肆屠杀人民、奸淫妇女、抢夺物资,还使用了毒气攻击、活埋等恶劣手段,造成3.6万余人无辜死亡。城镇废弃,田园被毁,民众流离失所。
村前是位于高安县西北部、锦江北岸的一个小集市,又叫村前街,现设为村前镇。它是东西沟通南昌与湘东、南北连接赣北赣中的十字要冲,也是抗战时期敌我双方在历次拉锯战中反复争夺的焦点。
1941年12月,第三次长沙会战打响。日军主力自湘北大举向南进攻,兵锋直指长沙。
新三军驻军高安,作为遏制敌人西进的守卫部队,按预定作战方案,以183师在村前街一线负责阻击北向来敌;以新12师在锦江北岸龙潭一线负责阻击东向来敌。命令下达后,各部队迅速行动,迎击日军。
父亲所在的549团,正是183师防守截击的主力团。其三营一连作为加强连,上阵齐装满员140人,在村前街东南高地上构筑工事,严阵以待,正面迎敌。
1942年元月2日清晨,东方刚吐鱼肚色,一连早已全部悄悄进入阵地。不多久,但听前方尘烟滚滚,车马声动。紧接着,日军的钢炮、掷弹筒发出的炮火啸叫而至。随即,日军的铁甲车出动,机关枪射出的弹雨不断泼来。一连的武器射程、数量、威力均不如日军,但全连战士同仇敌忾,待日军步兵接近阵地前沿后,中国军队的机枪、步枪、手榴弹砸向敌阵。日军数次冲锋,均被击退。
战至傍晚,敌方因畏惧夜战,选择逃离战场,一场恶战方偃旗息鼓。在这场战斗中,父亲紧随杨连长,不断穿梭在战壕里。战斗接近尾声时,杨连长突然被一颗子弹自前腹贯穿后背,当即倒地昏迷,被弟兄们急速抬出战场,紧急送往后方医院抢救。
这场战斗,一连阵亡50余人,伤60余人。全连基本丧失战力,阵地由兄弟连队接防。新三军在高安锦江河畔经历的这场鏖战,前后长达十多天,最终达成了阻敌歼敌目标,但全军伤亡高达2000多人。
第三次长沙会战至1942年元月结束,挫败了日寇攻取长沙的战略目的,战区歼敌数万,取得重大战果。父亲说,经历如此大战、恶战,自己却毫毛未损,算是“瞎眼鸡崽天照应”。但长官负伤,那么多战友同一天永别,他的心情无比沉痛。撤出阵地时,正值夕阳西下,因长时间睁眼察敌,加上阵地硝烟弥漫,他满眼皆是血丝。当天,他看到的周围场景,皆浸染血色。
搏命醴陵
第三次长沙会战,新三军元气大伤。杨连长住院一个多月后,终于转危为安。后来,杨连长又回了一趟云南老家,前后离开连队半年多时间。一连尽管伤亡惨重,但基本架子还在,经过补充,战力逐步恢复。
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赣北方面的战事相对平静。1943年,新三军参与了赣东战役,父亲所在的一连因为新兵多,主要担任警戒任务,没有过赣江。
这两年,杨连长因战功卓著,多次获奖、擢升,在1943年担任了三营少校营长。父亲跟着他到营部,成为一名二等兵,每月有几块钱薪金。父亲舍不得花,把这些钱换成银元,前前后后共攒了几十块。父亲分三次共给家里寄了二十块“袁大头”。可几年后,当父亲回到家中问起此事,家里人却连一块钱都没收到。二伯父说:“你出门几年,音信全无,我们以为你人早没了。”
进入1944年,国际反法西斯阵营捷报频传,日本帝国主义的大东亚战争正走向穷途末路。但他们困兽犹斗,在这一年发动了所谓“一号”作战计划,企图打通南亚至中国东北的“大陆通道”。著名的长衡会战,也叫第四次长沙会战,就在当年的5月打响。
这是一场抗战史上规模最大的苦斗。
1944年6月,第一集团军滇军所辖58军,奉第九战区长官部命令加入此次战役,接受的任务是死守醴陵,截击自湘北东路南下的日军主力。日军七个师团兵分三路,由湘北、湘西、鄂南发起进攻,直指长沙、衡阳地区。中国军队奋起迎击,重创日军。这次战役,是敌我双方最后一次在华中会战。为确保此役战略目标的实现,九战区长官部向各参战部队均派出督战官。
183师接受命令,配属滇军58军指挥,由赣北奉调参战。6月3日,全师星夜赶达战场,部署于萍乡上栗、醴陵,突出部前出到浏阳文家市。
6日清晨,日军十三师团主力乘大雾弥漫之际,偷渡浏阳河,潜窜上栗县趋萍乡,对中国军队183师呈包围态势。新三军183师奋起抗击,在激战中,前出部队549团被日军分割成三段,陷入苦战,敌我伤亡巨大。9日,183师师长余建勋率部突围,向醴陵方向转进,与敌人短兵相接,不幸负伤,督战官张天举上校在战斗中阵亡。面对如此极端凶险之境,全师官兵临危不惧,团级、营级军官皆拿枪投战,战士们在与敌短兵相接中,奋不顾身地用刀、枪、手榴弹与敌同归于尽。
父亲跟随杨营长,参加了这场大战。此时,父亲已是有着四年战场经验的老兵,可以短 枪打鸟、长枪中环。在战斗中,父亲用长、短 枪交替杀敌,杀死了不少日本兵,也保护了杨营长的安全。在此战中,两人均未挂彩,但走下战场时,全身军装千疮百孔,像一块破布。
奉命撤出战场后,经过清点人数,183师全师伤亡过半,已没有一支完整的连队。战损情况,超过第三次长沙会战,仅次于该师参与过的台儿庄大战。
此时,离抗战胜利还有一年。(未完待续)
周刊邮箱:jjrbcjzk@163.com
主编热线:13507925488
本原创内容版权归掌中九江(www.jjcbw.com)所有,未经书面授权谢绝转载。
编辑:方旬瑜
责编:肖文翔
审核:吴雪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