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九江 |(论语)渊明三题

8月11日 20时 长江周刊 阅读 31883

渊明三题

■ 徐 卿

陶渊明,东晋至南朝宋著名诗人、散文家、思想家,我们九江历史上最具文化影响力的乡贤。1600年前,在长江、鄱阳湖、庐山组合的顶级山水中,陶渊明以对人世间的大爱,构建了一个理想社会——桃花源,Q后世努力奔赴的精神家园。

然而,历史似乎一直在误读陶渊明,“隐逸”,尽管可能含有对他高洁品性的赞誉,仍然谬之千里。

陶渊明,不是隐士,是战士。

一个拒绝被时代驯服的灵魂

当陶渊明最后一次解下官印,脱下官服,走出彭泽县衙时,东晋王朝的天空正被战云笼罩。那是公元405年的秋天,一个县令的辞职,本不会在历史上留下任何痕迹,但这次不同——它成就了中国文化史上最伟大的精神事件。陶渊明用他决绝的背影,为后世树立了一座精神丰碑,这座丰碑上镌刻着两个大字:不驯。

陶渊明的不驯,首先体现在他对仕途的彻底拒绝。在“学而优则仕”的封建社会中,读书做官几乎是知识分子的唯一出路。陶渊明并非没有尝试过这条道路,他先后五次出仕,从江州祭酒到彭泽县令,每一次都满怀希望而去,最终失望而归。最后一次任彭泽县令时,郡上督邮来视察,要求他“束带迎之”,陶渊明愤然道:“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儿邪!”当即挂冠而去。这一走,就是永远。在一个人人争相攀附权贵的时代,陶渊明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回归田园,回归自我。他的不驯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清醒选择,是对体制化生活的彻底拒绝。

陶渊明的不驯,更体现在他对精神自由的执着追求。归隐后的生活并不轻松,“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物质上的匮乏是常态。但他却在《五柳先生传》中写道:“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这种安贫乐道的精神境界,是对物质主义最有力的反驳。在《归去来兮辞》中,他欢欣地写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大解放,是从名利场中抽身而出的豁达与通透。陶渊明用自己的一生证明,真正的自由不在于外在的拥有,而在于内心的独立。

陶渊明的不驯,还体现在他的文学创作中。在骈文盛行、文风绮靡的六朝时期,他独树一帜地开创了平淡自然的田园诗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的诗句,看似平淡无奇,却蕴含着深邃的人生智慧。他的诗文不事雕琢,不刻意追求形式美,而是直抒胸臆,表达真情实感。这种返璞归真的艺术追求,在当时无疑是反潮流的。陶渊明用他的诗文构建了一个精神乌托邦,那里没有功名利禄的纷扰,只有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宁静。

陶渊明的不驯精神,对后世影响深远。李白仰慕他的潇洒,称“何时到彭泽,狂歌五柳前”;苏轼在政治失意时写下“只渊明,是前生”,将他视为精神知己;现代作家鲁迅,也在困顿时期从陶渊明身上汲取力量。陶渊明之所以能够跨越千年打动无数人,正是因为他代表了人类对自由最本真的渴望。在一个越来越标准化、体制化的世界里,陶渊明式的“不驯”显得尤为珍贵——它提醒我们,人永远有选择的权利,有拒绝被异化的可能。

当代社会比陶渊明时代更加复杂,我们面对的诱惑与压力也更多。但陶渊明留给我们的启示依然鲜活:真正的成功不在于外在的成就,而在于内心的自由;不在于迎合世界的期待,而在于忠于自己的本心。当我们被各种“应该”和“必须”所束缚时,不妨想想那个决然走向田园的背影,那个在菊花与酒中找到了生命真谛的灵魂。陶渊明用他的一生告诉我们:人,可以不被驯服。

血火乱世里的桃花源

东晋的天空下,陶渊明的血脉里流淌着先祖的荣光。曾祖陶侃,以寒门之身跻身庙堂,执掌八州军事,平定苏峻之乱,是挽狂澜于既倒的国之柱石。这份赫赫武功,本应是陶渊明仕途的云梯。然而当他举目四望,看到的却是祖父、父亲在乱世中渐渐黯淡的仕宦身影。家族荣光如夕阳沉落,映照出一个更加残酷的现实——这个曾祖辈用热血守护的王朝,正陷入永无休止的倾轧与征伐。

陶渊明并非隐士。青年时他怀抱“大济于苍生”的壮志,五度出仕,在江州祭酒、镇军参军的任上辗转。每一次踏入官场,他都试图在黑暗的缝隙里点燃微光。然而现实是冰冷的铁壁。桓玄篡位,刘裕北伐,门阀豪强如虎狼般撕扯着残破的江山。最令他肝胆俱裂的,是那些冠冕堂皇的野心之下,堆积如山的白骨与泣血的黎庶。

他目睹过马队践踏良田,听闻过讲肆里谋划着下一场屠戮。当权者口中的“王业”不过是涂炭生灵的遮羞布。他在《饮酒》中悲愤质问:“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当刘裕为篡位而血洗异己,连婴孩都被抛入长江时,陶渊明胸中的家国情怀彻底化为寒冰。他在《赠羊长史》中悲叹:“紫芝谁复采?深谷久应芜”,这声叹息里埋葬着一个士人对乱世最后的热望。

正是这彻骨的悲愤,催生出了照耀千古的桃花源。那“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秘境,并非文人逃避现实的幻想。渔人穿过的那道狭窄山隙,是陶渊明为血火人间凿开的一条救赎之路。桃花源中人“避秦时乱”的集体记忆,正是对桓玄、刘裕等流穷兵黩武之人的无声控诉。那里“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是对被战火焚毁的家园的深情重建;“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是对乱世中夭折的童稚与尊严的庄严补偿。

尤为深刻的是,桃花源里没有帝王将相的位置——“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绝非简单的避世,而是一种超越时代的政治理想:当权力失去制约,当野心以苍生为祭品,那么斩断与暴政的一切联系,便是最大的清醒与慈悲。陶渊明以笔为犁,在这片文学的净土上耕种着最朴素的真理:和平的桑麻,远胜染血的冠冕。

东晋的烽烟早已散尽,而桃花源的光辉却穿透千年尘埃。当我们重读“秋熟靡王税”的句子,依然能触摸到陶渊明滚烫的赤子之心——那是一个清醒的灵魂,在权力与战争的铜墙铁壁前,为人类尊严保留的最后火种。这簇微光提醒着世人:真正的伟大,不在于征服多少疆土,而在于能否在血火世界里,守护好一株桑、一株麻的安然生长。

耕读传家的陇亩风骨

晨曦微露,陶渊明展开那卷泛黄的陶氏宗谱,指尖抚过“长沙郡公陶侃”的金漆题名。五岁的幼子偎在膝前,听父亲讲述曾祖运甓习劳的故事:“彼曾以百甓晨昏砺志,今吾辈当以百锄陇亩砺心。”斑驳竹简上赫赫武功,化作他口中一句朴素家训:“此非教汝求显达,乃教汝知——陶氏血脉中,当有济世担当。”

当陶渊明“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的吟唱,在彭泽县衙落下最后一个音节,他踏上的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躬耕之路。所谓“草屋八九间”,不过是漏雨的茅棚;所谓“方宅十余亩”,实则是贫瘠的坡地。酷暑烈日下,他挥锄垦荒的身影在蒸腾的地气中扭曲变形。暮色四合时,“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剪影里,浸透的是汗渍的短褐与磨出血泡的双手。这位曾挥毫作赋的名士,如今指缝嵌满泥土,脚板皲裂如树皮。

最痛彻的领悟来自饥馑岁月。当稚子因“夏日长抱饥”而啼哭,陶渊明默然走向东篱,采撷带露的菊花。他在《饮酒》中写下“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字字如铁。寒夜北风穿牖,他解衣覆于瑟瑟发抖的幼子身上,自己却裹紧破絮,将“固穷”二字刻进骨血。这份困顿中的尊严,比任何诗篇都更深刻地诠释着“穷则独善其身”的士人风骨。

每当星月临窗,陶渊明便展卷教子。案头《陶氏族谱》旁,总放着沾泥的耒耜。他教长子俨书写“夙兴夜寐,愿尔斯才”时,目光却投向墙上悬挂的曾祖遗物——一柄未开锋的短剑。此剑曾随长沙公平定八州战乱,如今成了耕读传家的信物:“昔曾祖仗剑安天下,今吾辈持笔亦当怀仁。”

他创作《责子》诗时,笔下既有“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的叹息,更有“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的豁达。这份矛盾中藏着大智慧:既要求子孙铭记“大济苍生”的家族荣光,又接纳他们“白发被两鬓”的平凡人生。当他在灯下书写《归去来兮辞》,墨香混着泥土气息弥漫草堂,完成了最伟大的精神传递——真正的家学,不在庙堂冠冕,而在带月荷锄的脊梁之上。

千载而下,陶渊明在南山下开垦的岂止是荒地?他种下的是一粒精神火种:当浊浪滔天时,人依然可以退守心灵的田园;当举世皆醉时,人依然能在豆架瓜棚间守护清醒。这份“穷则独善其身”的生存智慧,如他手植的秋菊,在中华文明的庭院里岁岁绽放,提醒着每一个困顿中的灵魂——生命的高贵,原不必系于玉带金章,亦可生于带月荷锄的陇亩之间。

渊明精神的当代回响

当算法黑箱吞噬个体意志,当绩效主义异化为新时代的“五斗米”,陶渊明那声“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断喝穿越千年,依然在敲打现代人的脊梁。在权力与资本的合谋中,他提醒我们:尊严的底线在于拒绝被系统驯化。

陶渊明对苍生的悲悯,在景观社会的炫目泡沫中更显珍贵,他笔下“不言春作苦”的描述,正是对抗麻木的清醒剂。桃花源中“秋熟靡王税”的理想,实则是当代人追寻公平正义的原型。

“带月荷锄归”的躬耕实践,在元宇宙狂飙的时代焕发新生机,陶渊明的锄头成为抵抗异化的精神武器。北京胡同里的社区农园,上海白领返乡创办的生态农场,皆是当代版“既耕亦已种”的生命实践。

“耕读传家”的生存智慧,为内卷时代的育儿焦虑开出解方。当“鸡娃”教育将童年异化为竞赛跑道,陶渊明《责子》诗中的宽厚恰似清泉:“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的坦然,道破了教育本质在于唤醒生命自觉而非制造标准件。

陶渊明最伟大的当代价值,在于昭示了“穷则独善其身”的救赎可能。当社会达尔文主义甚嚣尘上,当失败者被钉上耻辱柱,他证明尊严不必依附于世俗成功,这恰是当代人抵御存在性焦虑的终极铠甲:在系统性的挤压中,依然保有构建精神桃花源的意志与能力。

陶渊明从未远去。他在每个守护本真的灵魂中复活,在每次对系统的温柔反抗中重生。这份穿越十六个世纪的力量,恰如南山秋菊——风愈烈,香愈彻。

周刊邮箱:jjrbcjzk@163.com

主编热线:13507925488

版权声明

本原创内容版权归掌中九江(www.jjcbw.com)所有,未经书面授权谢绝转载。


编辑:吴晨

责编:肖文翔

审核:朱静

评论

下载掌中九江

扫描二维码下载,或者点击这里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