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九江 |(散文苑)檐下书

6月30日 19时 阅读 28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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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下书

■ 张 程

清晨推窗,檐角悬着千万根银线,雨丝斜斜地裁开天光。青瓦上的苔痕又深了一寸,像是故人未写完的信,一笔一画浸在岁月里,洇成墨绿色的叹息。

临河的窗棂,帘幕半卷,案几上漫溢出碧螺春的香,与檐溜滴答声织成薄纱。我捏着白子对着残局沉吟,棋子叩落时惊起半盏凉茶,几瓣隔夜的桂花浮在茶沫里,像极了那年他教我辨认的星图。那时他总说:“人生如棋,落子莫问归期。”而今棋盘依旧在,执黑子的人却成了挂在粉墙上的旧照片,眉目间凝着永不消散的烟雨。

起身出门,巷口的乌篷船总在雨天醒得最早。船娘解开缆绳时,橹声便搅碎了满河星子。水波漾开的纹路里,倒映的白墙如宣纸般舒展,忽而被鹭影啄破,碎成点点浮光。柳丝垂进涟漪,恍若浣纱女子遗落的绿绸带,缠住了橹声,也缠住了某段欲说还休的年华。

不知谁家新糊的油纸伞斜倚门扉,伞面上未干的桃红洇染如泪,像极了阿婆留下的那把。她生前最爱在雨天撑伞挎着竹篮沿巷叫卖栀子,白花别着雨珠,仿佛能听见花瓣舒展的微响,恰似她念叨了一辈子的吴侬软语。如今青石板上仍有竹篮压出的浅痕,苔衣却已漫过砖缝,将往事缝进绵软的云絮里。

暮色染上花窗时,灯笼次第亮成橘色的茧。酒坊的布幌子吸饱了水汽,沉沉垂向雕花木柜,坛中黄酒晃动的琥珀光里,晃着30年前的某个黄昏——阿婆用粗陶碗盛满了酒糟鱼,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被炉火映红的脸。那时,后院的芭蕉正被雨打得沙沙作响,她说这声音像极了故乡竹林的风。

雨还在落,细细密密地绣着千家灯火,青石板上浮起朦胧的光晕,恍如月亮落在人间,碎成了满地的珍珠。还记得我总爱在梅雨时节翻检樟木箱,褪色的青花旗袍裹着旧信笺,墨迹早已晕成淡灰色的雾,唯有那句“待君归时共听雨”依然清晰,像檐角不肯坠落的雨滴。铜锁扣里藏着半枚玉佩,断口处生出细密裂纹,恍若当年他转身时,被风扯碎的诺言。我常对着玉佩揣想,若那年他未乘乌篷船远去,此刻是否正与我共剪西窗烛,笑说青丝成雪?

更鼓声碾过湿漉漉的夜色,河水漫过系船石,将倒映的灯火揉成流动的星河。忽见对岸有人擎伞而立,青衫素履,身形像极了旧时模样。待要唤他,却见那影子化作白鹭掠水而去,唯余雨丝在灯笼光里纷飞,恍若漫天银针,将往事缝进苍茫远山。

暮色下,眺望云霭中若隐若现的远山,宛如故人蹙起的眉峰,那深浅不一的黛色山峦,最浓处似徽墨未磨,最淡处如春茶初沏。忽记起他曾指着重山说:“每座山峰都是大地的信笺,等云来读。”而今我守着满屉未寄出的信,终于懂得,有些思念不必投递,只需化作檐角一滴雨,落在青石板上,便能顺着苔痕,流回共撑一伞的旧时光。

雨丝仍在绣着黛瓦白墙,远山隐入夜色,化作砚台里未研开的墨,而满城灯火是散落的星子,在青石板路上铺就银河。恍惚听见橹声自时光深处摇来,载着莲蓬与旧梦,穿过三孔桥洞,惊起一川烟雨,半生离愁。

回到老宅,抬眼望去,檐角蛛网缀满雨珠,在灯笼的微光下,仿佛一串串水晶璎珞挂在了时光的裂隙里。青石板沁出的凉意漫过绣鞋,苔藓正沿着墙根爬向褪色的春联,那几个“岁岁平安”的字迹被雨水晕染,像极了他用羊毫笔在宣纸上洇开的墨痕。

老宅门环上的铜绿又深了几分。推门时,吱呀声惊醒了梁间的燕子。雕花窗棂筛进的柔光里,浮尘跳着细碎的舞步,案头那方砚台凝着干透的墨,镇纸下压着他的丹青。还记得他曾在此案前勾勒烟雨江南,临摹《兰亭集序》,“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他轻念这句时正往砚池里注雨水,说这样磨出的墨有云烟气。

雨珠悬在瓦当上摇摇欲坠,像迟迟不肯落笔的逗号,西墙那幅《烟江叠嶂图》已褪成青灰的雾霭,唯有他题在卷轴的“万里江山皆故人”七字,墨色历久愈新。穿过弄堂,后院荷塘残梗在雨中折腰,采莲用的竹篙斜插在淤泥里,篙头缠着褪色的红绸。他总说残荷听雨才是江南绝唱,那时我笑他酸腐。此刻,听见雨脚在败叶上敲出《雨霖铃》的调子,看到莲蓬沉入水底时荡开的涟漪,恰似他走后每个惊蛰时分,我心头泛起的细密褶皱。

一阵钟声响起,我的意识逐渐清晰,心口仍隐隐作痛。禅院的钟声将我拉回现实,缓缓睁开眼睛,原来只是一场梦。梦里的一切恍如隔世,我竟分不清那是我的前世,还是谁的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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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文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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