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九江丨(散文苑)心向春山

6月24日 19时 长江周刊 阅读 31455



心向春山


■ 桂乃银

落在一个人生命中的雪,不能全部被看见。我知道,有些雪从出生那年就下了起来。如果说“平芜尽处是春山”,那我就是“春山”之外的“行人”,不是游子,不是孤客,只是行人。

记忆和老屋,都是昏黄的,那里是我回忆的起点。一个小男孩坐在台阶上,在暮色中哭喊着,他的手里攥着一把空气,身上披着一件外套。黄昏里,月光落在露珠上。

深秋总是带着些许凉意,他在外套里缩着。那件外套有些臃肿,是父亲留在家里的。父亲说,明天我就要出去打工了,你要乖乖听爷爷奶奶的话。只是三岁的他还小,无法理解“打工”,更无法理解什么是“明天”。直到,他渐渐遗忘这场无人关注的哭泣,遗忘父亲和明天;直到,年关踩着故乡的门槛,父亲才会如雁归来。

刚过正月,人们就不约而同地走出家门,走过春风。鞋底溅起的泥浆飞扬,落地生根,无数思念的种子从此种下。他们转过几趟列车,或者搭载长途汽车,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晃晃摇摇十几个小时,终于抵达了陌生的城市。这趟旅程载过很多人,有秀气内敛的苏北少年,如雏鹰,忐忑中带着点兴奋劲儿;有活泼大胆的湘西姑娘,在热闹中嬉笑,忽而唱出一曲漂亮的山歌,引起一阵欢呼;还有在外闯荡多年的汉子,一声不吭,任皱纹趴在脸上……南来北往的江湖儿女散落在城市的街头巷尾。待到雪花轻舞,木叶尽脱,他们便在短短十几天内,涌进车站,匆匆坐上火车,归来时,带回或厚或薄的春意。

此刻,我坐在商场的某个餐厅内,楼下是个大广场。广场上有几处小摊儿,还聚集着几只白鸽,它们把雕像占领了。冬日阳光是灰黄的,不咸不淡,不冷也不暖,我在观察它们,它们并没有注意到我。“扑哧”一声,一只白鸽从雕像的脑袋上飞走了。

那年秋天,父亲匆匆地回来,又匆匆地离去,一同回家的还有几个叔叔,神色凝重,不苟言笑。有个表哥性子活泼,年前他还把我顶在脑袋上玩儿。那会儿,他沉默不语的样子真是太可怕了。他们都是可怕又令人陌生的。我依偎在奶奶的怀里,听着“将只怕要废了”之类的话语,像烧水时咕噜咕噜的声音,含糊不清。我好奇地问,也只是换来一句“小孩子不要管”。这样的事,我也不是头一遭经历了,小孩子不应该问的事情太多了。

白鸽忽地一声散开,像是接到什么命令。冬日的广场如枯涸的水塘,只剩水纹在晨雾中起伏,如纱,如丝,如弦,琴声入耳。耳畔传来野鸭们的凫水声,那是邈远的初春,水满陂塘,树绕村庄,月亮凉凉的,在缓缓下坠。

一个少年和一个老人在未明的清晨里飞驰,早春的田野空旷,大地蠢蠢欲动。为了赶早班车去十几里外的寄宿学校,我坐着爷爷的电动三轮在泥地里颠簸,冷风扑面,飞溅的尘土中沾着露水,唯有草木安然。我们一路无话。爷爷的一生仿佛由无数的齿轮拼凑,即使在运转时,也是沉默的,好似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维持运转上。每每想起,我总是遗憾。最终,他的灵魂在某个凌晨,沉默地走向夜色,再也没能归来。后来再出现,便是在午夜,在梦里目送着我。

我知道,他在,他一直都在。于是,我不能停,还要继续向前。如愿的,我上了高中、大学,不禁思忖,自己是否上岸,是否抵达尽头处的“春山”,前路究竟是何方?无数个夜晚,我自卧榻爬起来,仰望星空。这星空被泰勒斯凝望过,目睹过庄子掣鲸鱼于碧海的幻梦。我想起某个诗人曾在哈尔盖,在一个蚕豆般大小的火车站,在远离城市的荒凉处,去眺望星空。无数次我倾听,星空神秘地沉默,银河似乎在身体里流动。无人知晓,我的胸中落了一座大山。时间的尘,一粒一粒,堆积、扬起、落下……蓦然回首,青山巍峨,我们相互凝视,尔该如何翻越我?它面露不屑。

“轰——”发动机一声怒吼,野兽睁开如刀的双目,凛凛直视寒夜。此刻,车就是我,我就是车。我们在浓墨搅拌的夜色下,横冲直撞;淋雨的玻璃上刮出细密的蛛网,模模糊糊。在成千上万的车流中,我是一只微不足道的飞蛾,穿越大半个城市,画出的导航十分微薄,薄如蝉翼。然而,这蝉翼之下,是一个青年,他稚嫩的面庞正在蜕变为父亲。

他身披外套,外套里,是童年,是春山,是步履不停的一首歌曲,歌声轻盈,盈盈如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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