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箫者
■ 曹淑华
一
“制箫的原材料,我一定会选择安徽产的紫竹,这样制作出来的洞箫,品质才更好,箫音会更饱满。”眼前的谈宇杨并不多话,只有在提及制箫时,话才变得多起来,他会告诉我:这种是杭州产的苦竹,用于制笛;这是台湾的桂竹,你看着根部多么漂亮,这一圈的根珠就像佛髻一样,制作出来的乐器品相也更佳……
这是他的精神基地。走进这间只有十多个平方米的小杂物间,他的心就会静下来。在这里,他一待十几个小时;在这里,他是奇迹的制造者:一根普通的竹子通过他的手,变成了吹奏出天籁之音的洞箫。
洞箫的制作,往往从晚上开始。仿佛是一项神圣的仪式,他会把家里的门窗关上,拒绝其他人的来访,一个人对着孤灯,不经意间便到了深夜。
从最开始的竹子加热,放入校直板校直,直到冷却定型,再划线挖孔,挖制吹口,磨内膛,调音,然后外观调整,或抛光打蜡,或用砂纸一遍遍打磨,一遍遍上漆,再打磨,再上漆。
一管洞箫,看似不起眼,工艺流程也不复杂,整套工序下来,却要经历10到15天的时间。这个期间,谈宇杨满心满眼俱是这眼前洞箫,这个吹口还要微调,那个孔眼还要再磨一磨……
“制作一管好的洞箫,就是要细细打磨。”说到“磨”时,谈宇杨的声音突然顿了下去,顺着他的眼光,我看见角落里,一堆废弃了的竹子。这堆长短不一的竹筒,也曾有过青翠光泽的岁月吧,现在却形容枯槁地堆积在这里。最初制作洞箫时,有时要费十多根竹子,才能制作出一管如意的洞箫。现在,几乎不怎么浪费竹子了,但制作的工艺却丝毫不能马虎。
关于制箫的程序和工艺,谈宇杨已经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左右手了。他会在每根洞箫下端,认真地篆刻上“宇杨”两个字,这样,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一眼认出它们。
“会有不舍得吗?”我问他。
“会!”他肯定地说:“每做一根洞箫,我都要做到自己满意为止,当然会有不舍。”这些洞箫便是他的孩子,一点一滴,他跟着它们共同承受,满心欢喜地看着它们长大,最终又要分离。
“有一次,做了一根自己特别满意的箫,真的是不想卖出去。”谈宇杨有些孩子气地说。
“订制的箫多吗?”我接着问他。
谈宇杨轻轻叹息了一声:“一年大概300多根吧。”因为接受的是手工订制,从下订单到成品,他需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定价千元起。而现在是机械化生产时代,外面的洞箫已经流水线生产,机器化生产代替了绝大部分的工艺,几天便可出厂,定价才300多元。
“为什么要坚持下去呢?”我问他。
“只是觉得,如果我不做,就可能没人会做了。”谈宇杨笑笑说。
一时间,我们都不说话,耳边是城市嘈杂的声响。快餐经济时代,还有人在做一件慢工出细活的东西,的确需要坚持和勇气啊。
二
作为笛箫手工制作的非遗传承人,谈宇杨似乎与人们印象中的须发皆白的传统手工制作者有些不太一样,他显得过于年轻和青涩了。
三十多岁的谈宇杨,个子不高,略胖,圆圆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浓密的头发在顶上扎一个小揪揪,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的工作室略显凌乱,到处是谱架,一张大桌摆满了茶具,身后的瓦罐里插着三五枝干枯的莲蓬,颇有些韵致。
他给我倒了一杯福建的岩茶,入口略苦而回甘。我们的谈话重新打开。
“一个人做这些活,累吗?”我问他。
“其实真正喜欢一个东西,就会沉浸进去。”我懂了他的意思:如果真正喜欢,又何来“累”之说呢。
“不过,开始时还是累的。”从小,谈宇杨便表现出对音乐的兴趣。一次,表哥拿着一根深褐色的竹子,竹上一排小孔,他吹奏出悠扬的曲子。谈宇杨闭上眼睛,他在曲子里听出了波光粼粼的水面,若隐若现的山峰,小桥流水……
他问表哥:“这是什么乐器?”表哥告诉他,这是洞箫。“洞箫”,谈宇杨在心里反复默念着,他不知道,这以后他就跟这根竹子结下了不解之缘。
高中时的谈宇杨正式开始学习乐器,每天早上5时起床,迎着风练习吹笛,一练就是三年。他并不认为自己天赋异禀,但努力可以弥补先天上的不完美。
大学时,谈宇杨不满足于课堂上老师教授的知识,开始四处拜师学艺。他常常下午3时从武汉乘火车出发,早上7时抵达西安。在车上待一晚后,他就直接去老师家上课。他记不清,自己在这趟列车上度过了多少个不眠夜晚,也不清楚西安这座古城有什么风景,他只是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对箫的熟悉感越来越强。
只是,他也发现,渡过了最初对吹箫的新鲜期和舒适期,他面临的是如何突破的困境,而开始跟他一起学吹箫的朋友却愈来愈少。这就仿佛,一群人在走路,越往前走,路越坎坷,人声越寥落。你猛一回头,却发现,四周空荡荡的。
谈宇杨是认定了的事情便不回头的人。哪怕只有一个人,他也毅然地走下去。他开始向老师们学习制箫。老师用一年时间让他学习用刀、挖孔。每年冬天,谈宇杨要用手指敲3500余根、近两万节的竹子,三天之内要完成锯断、分类、搬运工作,手指甲敲破是常事,被误伤留疤也时有发生。
“那一年,我挖了一年的孔。”谈宇杨笑言。
我的目光触及他的双手,那是一双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手,结满了累累老茧。但这双手又是如此灵巧,它们和竹子、器械、砂纸、大漆打交道,砍、挖、钻、凿、磨……所有的动词,都和这双手有关。
现在,再谈及过往的这些经历,谈宇杨觉得,正是那些年的历练让他打下了扎实的基础,他很享受那段时光。当人完全沉浸于一件事情中后,内心能极度平静。
三
年复一年,三十多岁的谈宇杨已经在手工制箫行业做了近十年。
他用手摸一摸,便会知道这根竹子做成什么乐器最好,是制作成悠扬的竹笛,还是婉转的洞箫,抑或是深沉的南箫。“这样的生活,简单、自在、真实,我已经习惯了。”谈宇杨在外漂泊了多年,最终选择回到故乡当一名小学教师。他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继续着自己的制箫技艺。
每日教教学生,听着孩子们亲切地喊他“谈老师”,他由衷地笑着,那种开心是发自心底的。他喜欢这种与孩子打交道的生活,他觉得这才是真实的自己。
那时,他刚从外地漂泊回来,穿着宽松的灰色亚麻长衫,头发依旧在头顶束了一个小揪揪,背上背着一枚用黑色暗纹布包着的长枚乐器,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
刚从大城市回到小县城,他的饭局不断。那段时间,他过得很忙,忙着赶一个个局,认识一堆人,却总是在纠结,在拧巴。他没了吹箫制箫的闲情,忙到晚上,往床上一躺,又觉得自己这一整天不知道在干什么。
现在再看那段时间,他坦言:“白白浪费了好几年的时光。”
一个晚上,他在外应酬回来,头昏脑胀地打开工作室,把灯打亮,他突然发现,那些制箫的工具,已经布满竹灰。他摸着制箫的车床,当年他找了好久才在一个旧物市场上发现它。得到这台机器的当晚,他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现在,它就只是躺在那里。他开始反思自己:这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慢慢地,他的饭局越来越少了,朋友亦只是有限的几个。他反倒坦然了,没有那么多的客套,自在、舒服。
现在,他又有时间来慢慢琢磨制箫的工艺,他提出了将传统漆艺用于箫制作之中,还创造出了内膛数据化处理技术。
我笑着说:“看来,艺术是需要孤独的,太热闹产生不了艺术啊。”
谈宇杨也笑了:“是心静下来了,用心做事,才可以把事情做好。”
四
夏日的午后,下过一阵急雨,温度没有降下来,地表反而升腾起一股的热浪,又湿又闷。
谈宇杨一边跟我聊着,一边要应对着各种关于工作室的问题。
我问他:“怎么没想着带个徒弟?”
他摇摇头:“这也要看缘分,有的怕吃苦不愿学,有的机缘没到。”
其实,谈宇杨不是没想过招徒弟,也遇到过几个有心想学的年轻人。但大家听说要几年才出师,又听说可能赚不到钱,纷纷打了退堂鼓。每个人的选择,都是基于本心的。时间没到,就是不合适的。
我知道,即使非遗传承人的金字招牌为谈宇杨带来了荣誉,但手工艺人的日渐式微,仍是不可回避的现实。
“我理想的生活状况是,能够衣食无忧,在工作室跟朋友喝喝茶,吹吹箫。”谈宇杨有些无奈地说,“不过,现在说这些还太遥远了。”
临走时,谈宇杨为我吹奏了一曲《牧羊曲》,“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林间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箫音逸远,空灵,清幽,直击内心。
回来后,一直想着谈宇杨的那间工作室,还有那段箫音。在物质的时代,一个纯手工艺人的坚守显得那么稀少而难能可贵。
我想,我会再次去拜访他的。是的,我会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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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吴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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