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松华

　　春日初升的阳光斜斜照进“振红铁铺”，八十二岁的屈海龙又在铁架前摩挲那双铁鞋。铁器特有的凉意渗入掌心，老人布满皱纹的手忽然颤抖起来，鞋面上几道暗红色纹路正在晨光中苏醒，像极了当年炉火里跃动的光。

　　“振红铁铺”已有百年历史了。屈海龙在他七十岁那年，彻底将铺子关张了。可他每天都要来这儿。

　　“爷爷，这双鞋您一早都擦三遍了。”十岁的孙子小满抱着竹编暖手炉凑过来，棉鞋在青石地上拖出沙沙响。孩子仰头望着比自己还高的铁鞋架，“您总说这是传家宝，怎么不见拿下来穿在脚上呀？”

　　“这是你高祖父和太爷爷在雨天穿的，那时候，缺少现在的胶鞋穿。”

　　“嘻嘻，铁鞋穿不破，怪不得传到现在了。”

　　老人的双手一阵抖动，恍惚间又听见了铁砧上的叮当声。那是1939年的秋天，鄱阳湖的芦花刚抽出银穗，镇东头张记油坊飘来新榨菜籽油的香气。二十岁的父亲穿着灰布短褂，背着藏有情报的竹篓钻进铁匠铺……

　　“这是你太爷爷打的。”屈海龙的声音混着铁器共鸣般的沙哑，“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日本人的铁甲船开进鄱阳湖那年春上打的铁鞋。”

　　突然响起的砸门声打断了回忆。屈海龙猛地回头，铁门环还在咣当摇晃，恍惚间仿佛看见刺刀挑开的木门。他下意识将小满揽到身后，直到看清是风卷着门前槐树枝在叩门，才发觉后背已经汗湿。

　　“后来呢？太爷爷怎么打铁的？”小满扯着老人洗得发白的蓝布衫。

　　老人摸出旱烟杆，火星一明一灭的。那段充满硝烟的历史又从记忆深处漫上来，铁匠铺的煤烟味、血腥味、烧焦皮肉的味道在鼻腔里复苏。

　　“叮——当！”

　　屈明德抡起十八磅锤砸在烧红的犁头上，火星溅在桐油浸过的牛皮围裙上。两个年轻人正在拉风箱，炉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皮影戏里晃动的剪影。

　　“爹，村西王保长要的镰刀等下也要打了……”矮胖青年刚说到这儿，铁铺木门突然被踹开。十一月的寒风裹着硝烟灌进来，铁砧上的火星霎时暗了。

　　“不许动！”刺刀在炉火中泛着寒光，鼎村军靴上的马刺刮过门槛，带起一串火星。二十多个日本兵瞬间填满了铁匠铺，刺刀尖抵住三个铁匠的后腰。

　　屈明德的手还按在铁砧上，掌心被未冷的铁器烫得发红。他用余光瞥见高个子青年迅急地往煤堆里藏了块铁片，那是昨夜送来的情报，就熔在打了一半的马掌铁里。

　　“你的，徒弟？”鼎村的刀鞘挑起矮胖青年的下巴。青年脖颈暴起青筋，却不敢看父亲的眼睛。

　　“太君，这是跟我两年的徒弟。”屈明德抓起火钳拨弄煤堆，火星扑簌簌落在鼎村的皮靴上，“那个高的是我儿子，今早来帮忙抡旁锤的。”

　　“你的，说谎！到底哪个是你儿子？”

　　“他就是我儿子。”屈明德仍用下巴点着高个子青年，又说，“太君，你知道的，我们中国有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我苦了这辈子，再不想儿子跟我学打铁了。”

　　“怎么还让他打铁？”

　　“打件大犁头，他乐意抡个旁锤。”

　　铁匠铺忽然安静得可怕。风箱漏气似的嘶嘶响着，炉膛里的煤块噼啪炸开。鼎村突然抽出军刀劈向铁砧，火星暴雨般溅在屈明德脸上：“撒谎！”

　　刀锋贴着高个青年的耳际掠过，削下半片鬓角。血珠滴在烧红的铁砧上，腾起一缕青烟。

　　“太君不信？”屈明德弯腰拾起个铁鞋模子，“您看这鞋底纹路，镇上独一份。”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指点着鞋帮处的云纹，“徒弟打得出这种活计，亲儿子可没这手艺。”

　　鼎村眯起眼睛，刀尖忽然挑起地上的铁鞋扔进炉膛。煤灰轰地腾起，铁器在烈焰中渐渐发红：“你现在说真话，还来得及。”

　　两个日本兵用铁钳夹出通红的铁鞋再次丢地上，屈明德似乎闻到了皮肉焦糊的味道。他仍倔起脖颈说：“我没说谎！”

　　“你的，穿上它！”鼎村气急败坏地嘶吼。

　　老人脱下草鞋的瞬间，高个青年突然往前冲了半步，却被矮胖青年用膝盖顶了回去。

　　“师傅！”矮胖青年嘶吼着要扑过来，被刺刀逼住咽喉。屈明德赤脚踏进铁鞋的刹那，皮肉烧灼的滋滋声让整个铁匠铺都在颤抖。老人挺直脊背，浑浊的眼睛盯着鼎村：“我说的是实话。”

　　白烟从铁鞋边缘升起，焦臭味弥漫开来。屈明德最后看了眼藏在煤堆里的马掌铁，人像扇门轰然倒地，嘴角分明挂着冷笑——情报就熔在那块铁里，明天会有磨剪匠来取新打的马掌。

　　“后来呢？”小满攥着爷爷的衣角，眼泪在眶里打转。

　　屈海龙摩挲着铁鞋内侧的暗纹，那里刻着“忠义千秋”四个小字，“鬼子抓走了矮胖青年，也就是你真正的太爷爷。高个子带着熔在铁里的情报找到了游击队……”

　　春日暖阳如水一样漫进铁匠铺，又照在“振红铁铺”的牌匾上。牌匾右下角有处不起眼的灼痕，像极了烧红的铁鞋印。

　　“所以您把李姓改成了屈姓？”小满忽然指着铁架后的神龛，那里供着两双草鞋，“那为什么供着两双鞋？”

　　老人颤抖着取下左边那双沾着煤灰的草鞋：“这双是你太爷爷赴死时穿的。”又指着右边打满补丁的那双：“这是你高祖父给自己编的，他脱下这双草鞋，穿上了红铁鞋……”

　　补记——

　　据鄱阳湖畔屈氏族谱记载：日本军官鼎村用烧红的铁鞋逼迫屈明德招供。老铁匠为保护抗日情报员李江，以血肉之躯承受酷刑，毅然穿上烧红的铁鞋赴死。鼎村自以为得计，认为共产党人喜欢安排会打铁的人、会撑船的人或会某样手艺的人担任地下党、情报员，把屈明德的亲生儿子屈来梁抓走并处死。抗日情报员李江于1943年生下大儿子李海龙，通过改姓传承的方式延续着屈明德铁匠世家的忠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