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峥嵘观竹画
□ 羽白
到了知天命之年,添了一些爱好,比如学画。偌大的桌面铺着宣纸,悬腕凝神,许久后,落笔,脑海中的想象是:笔走龙蛇,羊毫触及宣纸的刹那,墨色就如游龙般在空白处流畅游走,最终绘出一枝斜逸的竹笋,笔锋骤停时,那笋尖正抵住画幅边缘,余下半壁素白似有山岚涌动。未着笔墨处,留着无尽的意味,看着画卷,似有清风拂袖。当然,想象和事实隔着十万八千里,再三踌躇后落笔,逐渐现于画上的,也就是个小学生水平吧,那水准就是苏东坡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所说的那种:“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满是匠气,哪里有竹的风骨?诗画俱佳的大文豪,画竹落笔从容,眼前所见岂是一枝一叶?“是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张旭观公孙大娘剑器舞而得到启发,草书大成,成竹于胸,一挥而就,也是如许的淋漓酣畅吧。
画技虽着急,但欣赏的眼光却在见识过珍品后被不断提升,更何况现在的数字化时代,国家级博物馆的馆藏珍品也可以足不出户云观赏。梅兰竹菊四君子,竹子的形象被赋予诸多美好,如坚韧不拔,虚怀若谷,高风亮节的品质而成为文化的符号;山涧野竹,石缝里挣出条命,在风雪里炼出副骨头,因其铮铮气节而频频入画。宋人画卷里,一枝墨竹常常与半幅虚空相生。文同擅墨竹,在他的笔下那倒垂的纡竹,竹节如断金裂帛,竹叶以浓淡墨区分阴阳,却在画面左上角留出大片空白。此处正合了中国画的意趣:“无墨之墨,乃为真墨”,观画者,眼中所见竹枝斜倚,却知在那空白处,会有山风穿林而过,卷起未落的晨露。——中国画的意韵,就在这似断非断之间,充分运用想象补足,与著名的马踏飞燕雕塑有异曲同工之妙。东方式的含蓄,往往体现为“以一当十”的智慧,你看,倪瓒《渔庄秋霁图》中,尺幅左下有五株枯树占据,而右侧是以素白呈现的浩渺湖天。有墨色笋石点缀其间,恍若时光凝固的标点。那空白处是想象中的云涛翻涌,也是心镜澄明的表现,这样的构图也暗合“空故纳万境”的禅机和哲思。“虚空粉碎处,春笋破苍苔”,观之,油然生出病树前头万木春的生机不息之感。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文人爱竹,爱的就是竹子投射出来的自身影子,“得志遂茂而不骄,不得志瘁瘠而不辱”,宠辱不惊,于虚心中藏着劈不开的韧劲,是苏东坡的追求。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记过一桩趣事:某人在园中堆砌假山嫌竹笋碍了观瞻,故命人斫去。第二年却有笋尖从太湖石的窟窿眼里钻出来,数日之内,长成竹子,终是把石头顶出裂痕。人力在自然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各个博物馆里的那些墨竹册页里,常见“将成未成”的美学趣味。郑板桥有未完成的《墨竹图》画中春笋将舒未舒,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留白处题着半句“咬定青山……”便戛然而止。这种“未完成性”恰是中国艺术的至高境界,在时空里的永恒不断生长,又如八大山人画中那些瞪眼的鱼鸟,白眼向天的留白里藏着整个时代的郁结。
齐白石曾笑言:“不画全竹画半笋,留得清气满乾坤”,正如郑板桥画笋留下半截褐衣,金农偏好那破土三寸的笋尖,恰如古诗里的未竟句,余下全凭观者用想象续写春秋。这种于残缺处见圆满未竟之美是东方刻于骨髓中的DNA。
苏东坡用朱砂画竹,有人质疑:世间哪有朱竹?苏轼答曰:“世间无墨竹,既可以用墨画,何尝不可以用朱画!”或许这才是艺术的最高境界,不被桎梏,方有笔下那寥寥几笔,勾画出的破纸欲出的张力。
凝视那传世留下的图笺,耳边似有春雷隐动,尚未出土的竹鞭,在地底默默丈量时光,不过一夜,就见数寸青翠突出,以破空之势,在天地间写下新的留白。
本原创内容版权归掌中九江(www.jjcbw.com)所有,未经书面授权谢绝转载。
编辑:王文婧
责编:肖文翔
审核:杨春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