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指向的城市
■ 王 芳
两年前我到北京办事,想着有时间可以去拜谒袁崇焕墓。熟悉中国历史的人都知道袁督师,督辽战绩与凌迟处死的结局形成一种相反的张力,映照出明朝必然的结局。那时,我刚读完东莞作家詹谷丰的《半元社稷半明臣》。袁崇焕是詹谷丰的乡贤,詹谷丰不惜笔墨,为其作注。读完后,悲怆之情难抑,于是我寻访袁崇焕墓的念头便愈发强烈。
在袁崇焕纪念馆,两元钱门票加两百米步行就可以抵达袁崇焕墓。没想到的是,墓园前忽至大雨。罢罢,既已湿透,我也不必返回,还是在墓园毕恭毕敬叩拜。小小的墓穴藏身在北京闹市之中,旁边是把袁崇焕尸骨抢出的佘姓义士之墓,墓更小,心底有繁华映衬出来的苍凉。
同样的情形,我还遇到过一次。四年前,我为写作《戏中山河》,到山西宁武华盖山上寻找周遇吉墓。周遇吉是明朝最后一任山西总兵官,在宁武关之战中,被李自成大军乱箭射死,死后全家被焚,史称一门忠烈。那天我去的时候,也是晴天,到墓园后,大雨倾盆而至,我只来得及三叩首,便已被阻隔在山上,大风大雨差点要了命。
周遇吉比袁崇焕晚死了14年。袁崇焕死后,山海关防线崩溃,周遇吉之死是明朝与李自成最后一场大战,李自成再没遇到抵抗,长驱直入紫禁城。都是改变历史的细节,同样的悲壮,同样的惨烈,他们也给了我同样的“待遇”。
而我始料不及的是,两种场景,对两个人的不同怀念,最后会纠缠于同一本书中,还是东莞作家詹谷丰,书是《一座城池的一百张面孔》。城是东莞。纠缠之处在于三个字“佛郎机”。
詹谷丰写道,袁崇焕曾用佛郎机巨炮,把一代雄主努尔哈赤击伤于马下,不久后身亡。继而,詹谷丰提到了佛郎机本身,明朝所用这种火炮出自东莞。明正德十六年到嘉靖元年,明军与葡萄牙人在东莞屯门交战,缴获了佛郎机炮,时任东莞白沙巡检何儒,拆卸了佛郎机进行研究,竟然仿制成功,何儒还借此升迁。中国式佛郎机仿制成功后,便投入明朝的对敌战争,屡有斩获。
到周遇吉对敌时,佛郎机已经仿制成功一百多年了。宁武关当时配备佛郎机,只是周遇吉一个战将已经拉不住一个垮掉的王朝。佛郎机哑火后,只能巷战,终至以身殉国。周遇吉是袁崇焕之后,明朝朝廷拆掉的最后一道防线,孤立在关城,无人援救。不过,袁崇焕比周遇吉更悲壮,因为他是被崇祯下令杀掉的,一刀一刀血肉横飞,自己效忠的皇帝举起的屠刀,更锋利血腥。
一个佛郎机,轰开了东莞这座城市,一百张面孔须眉张扬,怒目抿唇,似有许多言语要诉说。
一介书生李用,“生不食元粟,死不葬元土”,劝女婿熊飞起兵抗元,自己却用气节叩响东渡日本的船板,幻想可以说服日本派兵勤王,他的书生意气,终究只能是意气书生。乱世枭雄何真起兵于元末,原本只是想保境安民的书生,纵马驰骋在岭南的土地上,归顺了明朝,却挡不住死后的血雨腥风。清末书生伦明,誓要续修《四库全书》,为书奔走,穷困一生,宏愿却因日军的炮火彻底搁置。唐琴绿绮在岭南辗转,一代代琴人用琴音接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正声。陈益把番薯藏于铜鼓中逃离安南,番薯苗蓬勃时,带出他颠簸的命运。虽然陈益逝去了,但他带回来的番薯却养活了一朝朝蓬勃的人口。忠于国家的、廉洁为官的、续写文脉的,排列在东莞,那是我不熟悉的城市,那是一个文明并不会比山西更久远的城市,却因有这样一些人,同样奏出黄钟大吕之声,让我肃然起敬。
詹谷丰用这样的满纸锦言金句,向乡贤们致敬。他撕开天穹下的布帛,探知历史真相,一声声血泪吟唱,吟出的是民族的根骨,中国的筋骨。
我更欣喜的是,詹谷丰在史书之外的延伸,伸向历史缺失的触角,为我们固有的认知,多画了几条辅助线。我们知道陆秀夫背负赵昺崖门跳海,宋朝终结,但我们不知道在这样的结局里,李用为此尽了最大努力,东行日本求助未果,只能在日本传道。等侵华战争爆发时,因日军认出李用画像,一个村子这才幸免于难。我们知道明初胡惟庸案、蓝玉案,极少人知道,受蓝玉案株连,对岭南稳定厥功至伟的何真,惨遭灭族。我们哪能知道一个书生,竟然能忍饥缩食,发愿续修国家工程《四库全书》?我们知道白鹿书院的存在,又哪知道,是东莞人翟溥福于明初重修。我们以番薯延续的各种薯类果腹,又有多少人探究过当初它是如何从外域进入中国的?
这样延伸的辅助线,震撼亦动人,如同天地琴音,与伏羲唱和,“弹奏琴就会通神明的大德,与合天地的至和”。
不仅袁崇焕与周遇吉需要大雨的祭奠,每一个深隐历史深处的为中华文明滴尽心血的人,都需要一场大雨,但大雨不会惠赐每一个人。
我很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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