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浪中的第一次航行

■ 高 浔

晕船难受吗？估计说不难受的人少之又少。究竟有多难受？有说五脏翻腾六腑震荡的，有说头重脚轻天旋地转的，还有的说昏天黑地生不如死的……答案五花八门。

20世纪70年代初，我如愿以偿地当上了水兵。刚上艇时老兵对我说：“别看我们吃得好，一天1.25元的伙食，顿顿海鲜，每餐都有三菜一汤，当你要死要活地‘交公粮’ 时，哪里记得这些好吃的。”当时，战友们戏称晕船呕吐为“交公粮”。那时候，陆军大灶一天伙食费0.45元。市场里带鱼、黄鱼都是0.25元一斤，鲜墨鱼、大梭子蟹也才0.1元一斤。有人调侃晕船，“一言不发，二眼无神，三餐不进，四肢无力，五脏翻腾，六神无主，七上八下，九（酒）菜不香，十分难受”。

刚上艇时，还没出海，我仅仅是坐在舱室里，就被轻轻晃动的舰艇整得脸色惨白、头冒冷汗、恶心欲吐，赶紧跑到岸上去站一会儿。靠在码头上都晕船，碰上大风大浪这可怎么办？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还能干得下去吗？这一瞬间，我心中当兵的豪情与晕船的难受发生了碰撞。

1973年11月下旬的一个夜晚，一阵紧似一阵的西北风一个劲地猛刮，海面被风刮得开出大朵大朵的浪花。当天，气象预报海况为4到5级。两米多高的浪头排山倒海般一拨接着一拨向岸边冲击。海况从0到9共10个等级，级别越高海浪越大，如9级海况浪高14米，海面完全被浪花覆盖，能见度极低，4.5级海况介于中浪到大浪之间，最高浪头可达到3米左右。

我当时躺在吊铺上，被风浪反复“揉搓”，难以入睡。我所在的这艘艇是基地交通艇。艇不大，排水量为50来吨，但动力强劲速度快，时速达18节（1节=1.852公里）。前甲板装备了一门14.5双管大口径高射机枪，前后舱是客舱，宽敞明亮，皮沙发柔软舒适。基地交通艇的主要任务是接送首长，也接受一些临时性的其他任务。我在艇上机电班工作，虽然参军上艇快一年了，可由于该艇前期一直在工厂大修，当年10月份才出的厂，因此没执行过几次任务，也没遇到稍大的风浪。

就在我似睡非睡、迷迷糊糊之际，突然，住舱的红灯开始闪烁，一短一长的紧急备航铃也铃声大作起来。我惊得从二尺宽的吊床上弹起来，赶紧穿上衣服迅速跳进机舱，和战友们一道启动三部大功率高速柴油机待命。这时，透过舷窗只见码头上匆匆走来两名背着药箱、身着陆军军装的军医和三名地方上的女同志。他们上艇后，舰艇立刻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急速离开码头，似离弦之箭般射向波涛翻滚的茫茫夜海。这时，海上的风裹着海水在船头掀起阵阵大浪。尽管4.5级海况不是特别疯狂，但对我这个初出茅庐的人来说，已经是惊天动地了。

小艇在波峰浪谷中艰难地穿行。随着大浪的起伏，我的心脏似乎一下跌到肚子里，一下又涌上喉咙口。脚就像踩在棉花堆上般，飘忽不定地东摇西摆。从来未见过这个阵势的我心情十分紧张，班长不断地打着手势安慰我，示意我抱着柱子别乱动。两人值更的机舱里，只有他一个人在艰难地工作着。

机舱值有三项主要工作：值守操纵台，也就是及时接受指挥室传来的指令，操纵艇前进或倒退、加速或减速，操作要求“稳准快”，否则极易酿成重大事故。第二项任务是巡检机器。三台主机连接左中右三个螺旋桨，如果发生故障而停转，艇将会失去动力随波逐浪漂泊，那是非常危险的。此外，还有一项工作是检查管线。机舱里密布着各种管线，有柴油、润滑油、淡水、海水，以及污水等管线，如果破损也会给航行带来危害。

看着班长艰难地挪动步子，时而蹲下检查各种管线，时而“听、闻、摸”地检查着机器，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的问题，一股不可名状之情涌上心头。班长不是铁打之身，在大风浪面前和常人一样也十分难受，人家能挺住我为什么不行？如果总是因害怕而退缩，怎么能完成任务，怎么能守好祖国的海疆？我咬咬牙，勇敢地拿起铁桶，一边东摇西晃地巡查，一边不禁对着桶口狂吐。后来，胃里吐空了，我仍然不停地吐着酸水和苦胆汁。这时，我忽然想起刚上艇时听说的一件事。外单位有个新兵晕船很厉害，难受时甚至想跳海一死了之。每当这时，大家就会赶紧将他抬进锚链舱锁住，待艇停靠码头后再把他放出来。因为实在难以适应海上生活，他之后被调到了陆勤部队。

我坚持一步三晃地继续巡查机器和管线。头被磕了一个好大的疙瘩也全然不知。胃里的东西早就吐没了，但我控制不住胃部的痉挛，依然机械地呕吐着。手被排气管烫着了，也不知道疼。班长见我坚持，时不时地竖起大拇指鼓励我。经过数小时艰难的航行，我们终于圆满完成任务安全返回。事后才知道，那天晚上我们是顶着4.5级的海况，送两名军医和三名地方输血员到一个小岛，抢救一个因难产而大出血的孕妇。

这次任务让我第一次领教了大风大浪的厉害，知道了当一名合格水兵的不易。是坚定的信念和意志力，以及班长的榜样，使我战胜了风浪，克服了晕船的困难，完成了任务。这段在海上直面风浪的经历，在我的军旅生涯刻下了深刻的印记，它不仅是一次考验，更成为我此后26年海军服役时光里最坚实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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