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再阳

这是一个跨越87年的寻找。

一个抗战英雄，一个中国战神，淹没在历史尘埃中。

寻找烈士的遗骨，寻找烈士的亲人，是烈士捐躯地庐山人民的一个心愿。

近日，在庐山市热心村民的指引下，笔者一行赶赴该市华林镇丫髻山下，惊喜地发现了被誉为抗战“战神”的林晋辉烈士坟墓。

九江网友寻找烈士后人

前几年，笔者偶然在网上发现一条帖子：《寻找国军抗日烈士林晋辉营长后人》。帖子写道：“林晋辉，男，广州军校二期，广东兴宁县人（具体地址不详）。历任排、连、营长。抗日战争中，曾参加过吴淞口战役，屡建战功。1938年9月，时任国军160师958团营长（笔误，实为第190师第309团第二营营长）的林晋辉，参加江西省星子县（今庐山市）东牯山战役。奉命死守西牯山右翼杨五庙附近，使敌寸步难进。9月11日，日军施放大量毒瓦斯，林晋辉与全营官兵一同殉难，时年29岁。现坟墓在江西省星子县东牯岭，坟墓及墓碑保存完好。现寻找林晋辉烈士后人。”帖子后还留了联系人老兵张义（真名张毅）的电话。

林晋辉之墓

不久后，笔者在网上又发现另一条帖子：《英勇牺牲在江西星子县的林晋辉营长，他的后人在哪里？》帖子内容为：“1938年9月19日，香港大公报上登出一篇短评——《中国的战神》。在这篇几百字的文章里，提到了三个人。林建中营长，林晋辉营长，还有一个连长。文中第一段写道，自从全面抗战发动，各路都有英勇壮烈的战绩，而最伟大的，要算9月12日至14日的西菰岭战役了。西菰岭，又名西牯岭，位于江西省星子县。近庐山，依鄱阳。东西牯岭两峰相对，海拔五百余米。山下一侧，是广阔的平原地带，乃日军西侵的必经之道。1938年6月11日，武汉会战正式打响。在这两座不太高的山岭周边，中日两国军队缠斗70余天，日军在将佐死伤惨重，受到重大打击之后，不顾一切地用上了毒气弹。《中国的战神》这样记载——X军总攻三次，毒气弹放至500余发，陆海军开炮不下70次。在林建中、林晋辉两营长坚守的最后阵地上，5000余人的X军分三路进攻，我守军全体死难，尸骸满谷。没错，大公报以X军指代日军，不呼其正式名称，以为鄙视。林建中营长的事迹，我搜了下，只见于此次战役，知道他是湖南邵阳人，时年30岁。林晋辉营长，广东兴宁人，时年29岁。除了两位林姓营长，还有一位连长的事迹，亦惊天地泣鬼神。他的机枪阵地子弹已打光，只余6名士兵，几颗手榴弹。他喝吼着让士兵先撤，自己以一颗手榴弹炸掉机枪，再以两颗手榴弹紧按自己脑袋上，壮烈殉国……大公报最后评价道：‘日本军队在日俄战争期间，曾以肯牺牲不怕死自鸣得意。现在的中国军队比起日军当年的战斗精神，有过之无不及。这一点我们大公报还呼吁，同时又该抚躬自问，将如何努力以报我为国效死的伟大军神？’我在网上看到一则寻找林晋辉营长亲人的消息，写着，烈士‘坟墓在江西省星子县东牯岭，坟墓及墓碑保存完好’。此消息5月1日挂上网，数月之间，不知是否已找到他的后人，或许，少即从军的林营长，未娶妻，无子女？79年后的今天，他有无后人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当年他努力保卫了自己的祖国，青史留名，为后人所纪念，足以引以为豪。”

德星抗战烽火再现

回望87年前的抗战烽火硝烟。1938年6月，侵华日军溯长江西犯，企图攻占中国战时首都武汉。国民政府决定在武汉外围沿大别山脉、鄱阳湖和长江两岸组织防御，发动“武汉会战”。

“武汉会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亚洲战场最大的会战，是中国抗日战争由战略防御到战略相持的转折点，其持续时间之长、投入兵力之巨、作战范围之广、战斗次数之多，都为亚洲战场之最。“武汉会战”的主战场在赣北，沿南浔线、德星线、瑞武线展开。从8月20日星子县城沦陷，至10月18日中国军队退守德安，中国军队六个军九个师的部队（王敬久第25军冷欣第52师、梁华盛第190师，叶肇第66军谭邃第159师、华振中第160师，陈安宝第29军兼第79师、李天霞第40师，李汉魂第64军，孔可权第187师，余济时第74军一旅，商震第32军李兆瑛第139师一旅），在庐山南麓德星公路40余公里的地带，一寸山河一寸血地坚守，与敌鏖战两月之久，阵亡近万人。重伤敌酋101师团中将师团长伊东正喜，击毙敌少将101师团101联队联队长饭冢国五郎。仅东古岭一役，就毙敌5000余人。德星线抗战贯彻了“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时间”的“持久战”理论，极大地消耗了侵华日军的有生力量，有力地挫败了日军速战速决的图谋。

1938年9月17日的《江西民国日报》

笔者一直致力于德星线抗战的史料搜集和挖掘。曾在九江市图书馆地方文献部查找到馆藏的《江西民国日报》。1938年9月13日《江西民国日报》登载了《敌犯西孤岭被击退》一文。“中央社乌石门11电：我因敌寇迭次放射毒气，为减少无谓牺牲，乃放弃东孤岭，改守该岭西南之西孤岭。敌于今晨起，继以全力向我西孤岭进犯。一路自东孤岭观财岩袭我正面，一路由流星山以北之杨伍庙袭我右侧。迄本日傍晚，战事尚在激烈进行中。”“中央社乌石门12日电：11日下午11时，敌千余由东孤岭之杨伍庙，向我西孤岭作第12次反击，被我全部击退。12时，敌增兵二千，向我作第13次进击。至今晨6时半，卒被我击退，共歼敌300余。”

9月14日《江西民国日报》登载了《西孤岭我自动放弃》一文。“德安13日下午6时电：星子方面敌陆续增援，昨日敌第五次猛攻西孤岭，并施用毒气。我军困守阵地。至12日晚12时，敌不断进攻，我始自动放弃，改守华林山阵地。”

9月17日的《江西民国日报》上刊载：“《西孤山之役，两营长壮烈殉职》。中央社隘口街16日电：西孤山之役，率全营官兵同殉阵地之林营长晋辉，讳中豹，广东兴宁县人，年仅29岁，广州军分校二期毕业，曾任排、连长等职，参加吴淞战役，为人勇毅豪迈，奉令死守西孤山右翼，在杨伍庙附近中毒殉难。”“现两烈士之忠骸，均已妥为安葬矣。”

10月6日《江西民国日报》刊登《西古山伟壮战役》：“无从抗御的毒瓦斯，狂烈的海陆空炮弹，绵密的从高射下的重机枪火网，失了人性的一群群被敌酋驱使着的野兽们，终于迫使我们放弃了本不可守的西古山。但是一周间，自东古岭起，逐步对敌的血战结果，不仅消灭了五千以上的敌人，摧破了整个的‘佐藤支队’，而且给了我们后续部队，从容到达指定位置，巩固所有工事，确保德星全线的余裕。这个余裕，即是德安的寿命，也即是赣北整个的寿命，这个宝贵无比的代价，是西古山上两位营长以下，40余名全体官佐，数千壮士的热血头颅换取来的。”

从事抗战研究的网友提供台湾“国史馆”藏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办公厅机要室电报《来电纸》：“（民国）1927年9月9日10:56，自星子发，号次3665，特级，武昌，委员长蒋。接190师梁（华盛）师长报称：一，本8日职师在西孤山阵地激战竟日，西孤山3412高地失而复得3次，迄12时许始确接西孤山及东孤岭山麓之一部，拟本8晚仍继续向东孤岭攻击。二，本8日敌机3架、炮兵多门，先后投、射毒气弹4次，约600发，我伤亡官兵800余人，内有营长林晋辉等3员。三，星子湖面停敌舰四、运输舰一、汽艇五。谨闻。职王敬久。齐（8日）亥（亥时，21～23时），恭印。”

蒋介石《日记》及《年谱》都曾记载：1938年9月8日，蒋介石电南昌第一兵团总司令薛岳转副总司令叶肇：“前方辛劳，将士牺牲，无时不为之痛愤。对于东孤岭之苦战、恶战，尤为怀念。”

青山何处觅忠骨？民族之痛不敢忘。一个有希望的民族，不能没有英雄；一个有前途的国家，不能没有先锋。87年前，无数抗日将士，血洒吾乡。德星线抗战的英烈，如头顶的璀璨星河，一直照耀着这方热土。他们来自两广、湖南、四川、安徽、浙江……但我们只知道在钵盂山战死的160师958团团长梁佐勋，玉京山代兄从军“花木兰”52师机枪手唐桂林，西古岭右翼杨五庙阵地中敌毒气弹同本营战士壮烈殉国的190师两营长林建中、林晋辉，还有向成信、庞连长等为数不多的名字。

梁佐勋牺牲后，160师袍泽扶柩回到广州，国民党政府中央军委会电唁：“梁佐勋团长在江西南浔英勇抗日，为国捐躯，追赠少将军衔，授予民族英雄称号，并赐国葬，以资旌表。”广东各界在广州市举行公祭。梁佐勋的老上司、原19路军军长蔡廷锴亲撰挽联：“十九路杀敌成名，壮哉一战苏万众；帅家门捐躯报国，悲乎孤冢炳千秋。”2015年8月，经中共中央、国务院批准，民政部公布为第二批600名著名抗日英烈之一。

辗转奔走寻找烈士亲人

林晋辉所在的190师被誉为“忠勇师”，官兵衣袖上都绣有“忠勇”二字，每名士兵都配备大刀。他牺牲时就被赞为“中国的战神”。当时的报道说“林晋辉，讳中豹，广东兴宁县人，年仅29岁，广州军分校二期毕业。”“烈士之忠骸已妥为安葬矣。”80多年来，少有人关注他葬在哪里？他的家人有否联系？

笔者辗转找到发帖人张毅，他是星子镇汉岭街上的一名退伍老兵。他是第一个在网上透露林晋辉的安葬地址并发起寻找烈士后人之事的人。

据张毅介绍，2016年，他到庐山市华林镇柿树张村的战友张启成家时，张启成闲聊到该村的抗战故事。村里流传，当年在星子抗战的梁师长带兵驻扎丫髻山下石洞王家。王村的王石生是梁师长的勤务兵。林晋辉战死后，就被安葬在丫髻山柿树张村后山。王石生说，林晋辉战死后，梁师长命令一个排的士兵去抢回尸体，牺牲了30多名战士。可惜的是，勤务兵王石生早已去世，张启成前年也病逝了，当时的细节已不得而知。

2014年，笔者调查抗战口述史料，曾采访到当时王敬久军长的司令部曾驻扎于石洞王村。见过王敬久军长的石洞王村人描述，他个子矮小，是个墩巴身材。这跟张启成所说有些出入，但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梁师长，还是王军长，村里当时确实驻扎过抗日部队。

张毅网上发帖后，广东兴宁市一个叫林江的人联系上他，说他叔公就叫林晋辉。

当年他阿公和叔公一同外出当兵，阿公吃不了苦，跑回了家，叔公一个人在外面打仗。叔公出去当兵时，还没结婚，没有子女。林江说他父亲一直念叨有个叔叔当兵去了。林江现在也六十多岁了，他一直想来江西祭拜叔公的坟墓，因种种原因没有成行。

后来，张毅和广东兴宁市林氏宗亲联谊会会长林镜雄先生也联系上了。林镜雄很热心，说经过他调查，林氏族谱在“文革”时期被烧掉了，但林江确实是林晋辉的侄孙。

笔者收到网上朋友发来的广州军校通讯录截图，上面的文字为：“第二期三营十连：林晋辉，25岁，广东兴宁人，行伍出身，曾充连附，第90师270旅570团侦探队中尉队附，通信地址广东兴宁县西门外华兴街万元香宝号。”询问林江，答复他阿公林锦辉和叔公林晋辉小时候到“万元香宝号”药材铺去打工，后来兄弟俩外出当兵。现在，华兴街那一带经旧城改造，已经不再是往日的模样了。林晋辉老家所在地现在称兴宁市宁新街道办寨仔村。

张毅和柿树张村的张松华陪同我们来到丫髻山下，在荒岭枯草中找到林晋辉的坟墓。墓碑是新的，上刻着“故步兵少校林公晋辉之墓。林公晋辉乃陆军第一九零师第三零九团第二营营长，于民国二十七年九月八日在江西星子县东牯岭抗日战役中阵亡。广东县人。生年月日不详。中华民国二十七年九月十日立。公元二〇一七年农历丁酉年三月初八日重立”等文字。张松华介绍，林晋辉墓在其祖父墓右边不远，年年扫墓时，孤坟无人问。他敬仰烈士，前几年曾花钱在老墓碑前面重立了新碑，文字一体照旧。

青山有幸埋忠骨。如今，林晋辉的墓碑仍静立在丫髻山下，深情守护这方土地。林晋辉的名字与东古岭的战火一起，熔铸成民族记忆的一部分。这段跨越87年的寻找，不仅是对一位烈士生平的追溯，更是对一段被岁月尘封的历史记忆的打捞。正视并了解这段历史，是我们对这段不该忘却的历史的最好回应。（文中东牯岭和西牯岭、东孤岭和西孤岭以及东古岭和西古岭，为不同时期对同一地点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