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骨缝中的光(之六)
■ 张世勤
二人传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悲剧。略带口吃的韩非,无数次向韩王推介他的治国之术,却始终不为韩王所接受。韩王不接受的原因,并非因为他不善高谈阔论,观点表达不够清晰,也不是韩王认为他的治国之术不好,而是因为韩国虽忝列战国七雄,但过小的国土面积,过少的人口数量,过弱的国家实力,一直让韩国的战略方寸捉襟见肘。今天魏打过来,明天秦掠过去,连横也不是,合纵也不是,身处四战之地,忙于在刀尖上跳舞,只能在刀光剑影的夹缝中苟且喘息,让它去实现大一统,结束诸雄纷争的局面,它既没那个动力,也没那个实力。
由此,韩非用《孤愤》表达了孤愤,然后埋头著述,《五蠹》《说林》《说难》等系列文章一一出手,这一写就是20卷,55篇,10余万字。这些竹简已经与他等身,垫高了他的学识和身价。他总结商鞅、申不害、慎到等前人的法学之说,发展提炼出了依法、重术、恃势的法学三件套,终成战国末年法家学说的集大成者。
其实,他不是没有知音,只是他的知音,不在韩,而在秦,不在韩王,而在秦王。秦国的王位,自秦孝公、秦惠文王、秦武王、秦昭襄王、秦孝文王、秦庄襄王传至后生嬴政后,秦国国力已经十分强盛,嬴政正欲“奋六世之余烈”,继往开来,进一步开疆拓土,一统天下,完成霸业。此时的嬴政,此时的秦国,亟须一种既契合又实用的全新理论的指导,而法家学说,正是支撑秦王嬴政实现梦想最舒适的枕头。
嬴政在读到韩非的这些著述后,夜不能寐,只愧叹相见不能。李斯知情后进言:“非,吾与之同学也。”嬴政自是大喜,通过大军压境,逼使韩非使秦,并与之彻夜长谈,交换对时势的看法,韩非也进一步提出了重赏、重罚、重农、重战的思想,不断完善着自己的学说体系。韩非的思想学说,无疑加速着秦国统一六国的步伐。如一切如斯,韩非的命运或许不会出现太多波折,但他与同学李斯不同,有着自身难以解决的矛盾。相较于韩国宗室之子的韩非,生于楚国上蔡,做底层文书出身的李斯,更像是后来足球市场上的自由转会球员,他忠于自己的抱负,可以了无牵挂,一心事秦,不存在有楚这个概念。而韩非则不同,作为宗室贵族,他身上还始终背负着使臣的使命,既崇尚大一统,又试图保住他的母国,于是专门向嬴政上奏了《存韩疏》。如此一来,他的学者谋士身份便与家国政治身份发生了冲突和矛盾,自然也让秦王感到了不适。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是他的学说可以留下,但人不能再留。可不留人,若将其遣返回韩国,恐又成将来劲敌,那么让其消失,便似乎成为唯一的选择。
从这个逻辑上说,认定韩非之死是受李斯的嫉妒和谗言所致,恐有失公允。李斯的才能并非一般人认为的在韩非之下,单看他离开荀子学堂,坚定不移地奔向秦国,就知他的志向。单看他的《谏逐客书》,就知他的文采和政治视野。单看他贡献出的改分封为郡县,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度量衡,统一货币的国家治理智慧,就足以配得上丞相职,这也是他能够从一名底层小吏,到门客,到郎官,到长史,到客卿,到廷尉,到丞相,一路连获晋升的原因。韩非的《存韩疏》,不仅让秦王感觉不适,其实让曾经同窗的李斯也颇为尴尬,因为李斯给出秦王的谋略是“先灭韩,以恐他国”。这时候的李斯跟秦王一样,也须做出个抉择。试想,假如没有《存韩疏》,李斯真想谋害韩非的话,仍然会有很多理由,甚至无须联合什么上卿姚贾,以他自己手中的权力已经足够。
所以,同过窗,知根知底,并不是致命的,致命的还是各自的政治立场。可以想见,对于赐予韩非毒药,李斯的内心不可能不起一丝波澜,单用人性之恶,去解释这桩历史遗案,应该是小了。
公元前208年,李斯被秦二世腰斩于咸阳闹市,夷三族。此事与韩非无关,但与他们共同醉心的法家学说有关。法家学说有法家学说的好,但也有它明显的弊端,比如它对于人文关怀的缺失,对于人格独立的不尊重,如此等等。在他们心心念念把皇权推向极致的同时,他们也便已经理所当然地成为皇权任意摆布的工具。
二人的死,不影响其后的一代代帝国,或腥风血雨或繁荣昌盛地向前运行,直至两千多年封建社会制度的彻底消亡。我其实很想把两人从厚厚的史书中约出来,与韩非谈谈他创造出的自相矛盾、守株待兔、讳疾忌医、滥竽充数、老马识途、买椟还珠、吹毛求疵等等这些成语,与李斯谈谈他被赵高挟制的那段不堪的岁月。远离曾经经历的历史激荡之后,作为同学,作为同僚,作为朋友,或许所有疙瘩,都很好解开。一句话,一声吼,一笑而过。
河西是条走廊
西域的故事一定很早就开始了。在汉之前,经过春秋和战国洗礼之后站立起来的秦帝国,在全力向东发力的同时,已经不时感受到从后背吹过来的一阵阵凉气。在青藏高原和蒙古高原南北夹击,黄土高原与塔里木盆地东西相隔之间,一道狭窄的长长走廊,成为千年风口。这儿地广人稀,但自然生机盎然;这儿气候干旱,但因着祁连山的冰雪融水,绿洲片片;这儿族群汇聚,但却纷争和冲突不断;这儿牛羊成群,宝马奔腾,但混沌剽悍。如果不是匈奴人挟持西域诸国不断地向东袭扰,从秦帝国接过大一统版图的刘邦,并无暇西顾,不会急于把目光投向西面,引发凶险的“白登之围”。在汉武帝眼里,走廊不是一根烧火棍,而是一把钥匙,打造好这把钥匙,便能打开西域这把尘封的锁。在大海便是疆界,便是尽头,便是阻隔的当时,只有保证这条走廊的畅通,新兴的东方帝国才能与中亚、西亚连接起来,一同繁荣昌盛。因之,张骞对西域的“凿空”之旅,既是帝国使命、国家战略,也是人类在前行中必然相互交往而走向彼此融合的大势。
胡人有香料、工艺品、地毯,汉人有丝绸、茶叶、瓷器,走廊既是关卡,也是通道;既是旅程,也是集市。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在其《中国》一书中,第一次将这条通道命名为“丝绸之路”。
这名字听起来贵气,文气,洋气,一如走廊上方那面星空幽远、耀眼和璀璨一样,足以引发无数人对过往的睱想。但所谓的“丝绸之路”,一开始却并不像丝绸那样质地丝滑,手感柔软,穿戴美丽。文明互相浸润,也会互相冲突;地盘各有边界,世事总在变迁。
和亲之策并非武帝所创,而是始于高祖刘邦时期,只是并不成功而已。同样,汉武帝派出的细君公主,不过五年亦是郁郁而终。且不说她嫁的乌孙王猎骄靡是一个老男人,文化差异,语言不通,水土不服,习俗不惯,列匈奴左夫人之后,屈为右夫人。单是按乌孙国风俗,她必须再嫁接任乌孙王的猎骄靡的孙子军须靡,尽管他们年龄相当,却也让她难以承受。不是一个公主受不了,可能任是一个汉族女子都受不了。当她向朝廷禀报自己的苦衷时,朝廷回复她的关键字只有两个:遵从。所以,她只能写下《悲愁歌》: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然后香消玉殒。这《悲秋歌》简单翻译一下就是:“远离故乡,嫁与乌孙王。帐篷为家,毡子为墙。肉为食,酪为浆。思念故土,心情悲凉。愿化黄鹄,归故乡。”可以想象她的泪粉行行,她的红颜片片,她花心溅落的狂风雨。
尽管续嫁军须靡的解忧公主,内心要远比细君公主强大,适应能力也远超细君公主,可她再怎么强大,再怎么“解忧”,在再嫁继任的军须靡之弟翁归靡之后,在再嫁继任的翁归靡与匈奴夫人所生之子泥靡之后,面对暴虐失众的泥靡,她的忍耐已经达到极点,心劲也已经消磨殆尽。好在汉宣帝知晓动荡,怜其艰难,允其年老归汉,算是勉得善终。
和亲溢出的泪水,终究浸泡不出永久的亲情,一国的政治大任也非一两个弱女子所能肩扛得起,在和亲、和谈、合作都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武力就会自然摆上桌面。或许,这世界上除少数战争贩子之外,都会对战争无比痛恨和憎恶,但我们又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战争更像是通往和平的捷径。只能说,任何文明的创造和生存发展都是有代价的,甚至这代价有些血腥。
像张骞貌似专为了解西域所生一样,仿若一颗流星划过西汉天际的霍去病,貌似也是专为打通西域而生。这个少年军事天才,不怕孤军深入,擅长偷袭夜奔,初战封侯,六击匈奴,封狼居胥,驱赶强敌远循,终使漠南再无王庭。而其间,只有从他十八岁出山到二十四岁病逝,短短六年时间。解忧公主难以“解忧”,霍去病终“去病”,他几乎以一己之力,一举解除了汉王朝遭受匈奴袭扰的长年心病,同时也解放了西域诸国多年被挟持的手脚。
是时,所谓的西域诸国,无论是城郭国、行国、封国、王国、汗国,相比真正的西汉帝国,都只能算作是一种割据政权的存在形式,还根本够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国,因之西域都护府的设立,自然顺理成章;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座城池的崛起,也在所必然;四十五座荒原驿站,也开始了八百里快马急报;凉州不凉,“汉之号令班西域矣”!从此,货物成为语言的翻译,服饰成为家国的户籍,佛经、绘画和西域舞蹈成为文化的载体。此时的走廊,是一只胳膊,筋络舒畅,是一腔胸膛,血脉偾张。阳关和玉门关,都关不住。
有了翻译家鸠摩罗什,有了僧人乐僔,也便有了三危山上的第一窟,也便有了惊艳世界的敦煌。这至高的艺术瑰宝,瞥一眼,醉千年。观一窟,思无邪。
及至遭“五胡乱华”,遇“永嘉之乱”,现“南北朝分庭抗礼”之时,走廊一时成为士家大族躲避战乱之所,以郭荷、郭瑀、刘昞为代表的河西三代学者,他们从马蹄山下的临松薤谷成长起来,前后接力,终于接续上了先秦苻坚所躬奉的儒学香火,儒风由此广大盛行。扁都口的万亩油菜花,开得漂亮。
隋炀帝杨广,因做过不少“弊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被后世评价为“其罪也彰,其功也卓”,当他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巡视西域的帝王,登临焉支山西望的时候,但见雪山千年,古道漫漫,欣然于通往长安的丝路畅通。
盛产于大宛的汗血宝马,无论多么健硕,多么俊逸,从西汉跑到大唐也少不了八百年。它的每一脚印记里,都灌满了黄沙,路过的每一道车辙旁,都堆满了风雪。所有的皱褶都被经书展开,所有的崎岖都被物流铺平,被多元文化反复冲洗过的丝路已经慢慢丝滑。二十八岁登基的大唐天子李世民,听到了八十岁老臣裴矩所献上的乐曲《西凉》。当然,西凉不凉,全是古道热肠。
当海权意识从西方开始流行起来的时候,大明王朝却出人意料地把“禁海”作为了国策,更别提清王朝的自高自大和闭关锁国,这不仅让一个东方大国的出海变得艰难,而且让一条富含生机的古道也变得萧条。
河西是一条走廊!
今天的我们,不仅要昂首挺胸地出海,还要重振“一带一路”的繁荣,与世界文明互鉴,一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本原创内容版权归掌中九江(www.jjcbw.com)所有,未经书面授权谢绝转载。
编辑:吴晨
责编:肖文翔
审核:吴雪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