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语焦大

■ 汪官金

说起贾府上的焦大，我的脑海里首先浮现的常常是他光荣退休的情景：雕梁画栋的楼宇，金碧辉煌的厅堂，团团围坐的筵席，觥筹交错的热闹，山珍海味的盛情，热烈喧嚣的祝酒，以宁国公贾演为首的贾府权贵带着子侄和姑娘媳妇们向胸戴大红花的焦大表示衷心感谢，祝福他光荣退休，晚年幸福。

然而，小说《红楼梦》里的情节却不是这样的，焦大被贾府的家丁们捆缚着，被塞了满嘴的马粪，扔进了无人愿意前去看望的暗黑小屋。此后，他大概应该可能会是在哑着嗓子无法哭喊的寂寞中饿成了一纸黑影，随风飘起又落下，散碎在某个被蚊蝇环绕的角落，静静地，于某个犬吠如潮鬼魂飘忽的夜晚，消失在那个繁华的盛世。

唉，焦大的遭遇，让我一叹！

焦大，你光荣退休的梦想化成了泡影，远离了那个鼎沸的利益漩涡。那些拈轻怕重、推诿扯皮、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得意相，你是可以不看了；那些酒肉相交、钱串相牵、拉帮结派、相互利用的小团体，你也可以不骂了；那些见利就上、无利就躲、不顾大局、末日疯狂的危机，你可以不用去忧虑了；那些嫌你老迈、笑你过时、欺你单帮、短你性急的人们，你更可以不理了。甚至，你可以任贾府那群相互挤对、相互算计的人们和贾府那疯狂的不系之舟在利禄之海中触礁、惊恐、哀叹和沉没。但是，焦大，你还是有太多没有明白的事呀。

焦大，你是一个冥顽不化的老古董，只知道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你不知道自己应该收敛一些吗？你没有看见自古骄兵悍将的下场吗？你的前朝，洪武大帝刀劈了多少居功自傲的功臣，腰斩了多少目无法纪的旧部，你怎么就不知道自古功过不相抵呢？在那些你无益于他的人面前，你其实什么也不是呀，你竟敢口无遮拦给荣耀的贾府抹黑，不收拾你收拾谁呀？

焦大，你一个不知进退的糊涂虫，只知道借酒浇愁伤时骂世，你看错了黄历，从贾演到贾代化，再到贾敬，经过了三代人，已经进入了贾珍当家和贾蓉逍遥的时代了。做人，就是要提高生活质量，过好自己的一生，何必去管闲事，这么简单的道理，所有人都明白，你焦大不明白，能怪谁呢？巍巍贾府，百年基业，要你担心什么？朝廷有月银，田庄有岁贡，本来就不愁吃穿，你操哪门子的闲心？世业铺压半条街，亲族连缀四大家，势焰煊耀全京城，权势直上九重天，还要读什么书，创什么业，只有傻子才会寒窗苦读去呢！捞银钱，工程常有，风调雨顺；分利益，脸面皆光，雨露均沾。享的都是祖宗的福，不享白不享。拥温香，抱软玉，家有娇妻美妾，巷藏仕女，春柳夏花，玉粒金莼，谁不羡慕风流，谁又愿意自甘落后，今日之贾府，岂是你一个过时的焦大看得懂的。

可怜的焦大，你只应该怪自己错过了一个机会，只怪自己没有及时体面地退休，当年的战场，你可以睥睨烽火，保全主人性命；离开了战场，你应该看到自己一无所能，你应该看到你只是利禄之海上的一片枯叶，贾演的时代早已过去，你大声大气的时代也早已结束，你为什么还要留恋？总还是你舍不得那几两月银，总还是你不愿意去耕耘岁月，总还是你看不透人生就是一场吃苦耐劳的修行，总还是你没有看明白这世间不存在长久可挖的金山。你以为贾府能够恩养你一辈子，你就没有看到贾府一代不如一代地衰败，你糊涂呀！你可能自以为清醒，可是，与那真正清醒的秦可卿相比，你差得太远了，人家知道，治得了病却治不了命，大厦将倾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她可是一看明白就毅然退出了。你却偏要赖在那个不属于你的世界，忍受那些没有冤头债主的屈辱，你真的傻呀！你不知道，危机来临，要退步早抽身吗？

唉，可怜的焦大，你确实是超期服役了，你看你明显心力交瘁，忠诚难继，你真的很可怜，但是，都只怪你错过了曾经的退休机会。

焦大，你还是应该记住一件事，你应该早日去哭太爷，问一问他，为什么自己现在退休不像退休，二线不像二线，整天白白地被人役使？问一问他，当初为什么没有安排你光荣退休？问一问他，为什么别人的职业生涯才三十年就可以享受退养待遇而你却要干五六十年，到最后却因为撒泡尿不如年轻人撒得远而受到侮辱？你应该告诉老太爷：于偌大的贾府而言，于眼前被当作一个活死人的处境而言，无论当初你什么时候退休都是对的，毕竟你并不多领贾府一两银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