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九江丨(散文苑)童年的夏天

2023-08-14 19:12:00   长江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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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夏天

■ 匡双林

我不是一个爱夏天的人,我怕冷,但更怕热。这个暑假,我每天六点起床,突然间爱上了夏天。汪曾祺说:夏天的早上真舒服,空气很凉爽。

中国古代文人,最爱的是秋天——这个说法可能不对,确切说他们最爱写的是秋天,这是有统计的。他们爱写秋天,未必是爱秋天,而是一种死亡焦虑的心理潜意识。但是夏天不同,夏天写得太少了。他们似乎在夏天都懒洋洋的,砚池里的墨风干了,笔洗净后,可能也在干燥里蒸发了那点残余的水分,挂在笔架飘来荡去。他们懒得去写夏天了。

所以,不要到古典里寻找夏天的诗意。我的思绪反倒是回到了童年。


我们的童年,物质还是匮乏——老舍先生有一篇《北平的夏》,写了一堆瓜果,看得我口水直流。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果,就是西瓜。唯一能生吃的瓜,就是黄瓜。

西瓜是买的,印象中我爸妈似乎从来没种过西瓜。有一年,家里买了很多的西瓜,我记得那一年的西瓜特便宜。上门推着板车卖西瓜的瓜贩一拨又一拨,爸爸就买了很多。放在我房间里的床下,那时家里还没冰箱。我就天天吃,变着法吃。

最爱吃的方式,当然是汪式吃法: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咔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

吃完瓜,还有一乐趣。就是把瓜皮丢给鸡吃。群鸡争抢,厚厚的瓜白部分顿时被啄得只剩下外层的绿皮。我满足了,好像鸡也满足了。

我也吃过炒瓜皮,能下饭。但不是在自己家,在我同学家里,他家种西瓜,有小而生者,剖开,瓜肉红中带白,卖是卖不出去,自己吃也不好吃。于是他们就炒着吃。去外层绿皮,也去水分太多的果肉,留皮中白肉,吃起来也蛮有味道,清香爽脆。可是我只吃过一回,就再也没吃过了。

黄瓜呢,当然自家种,自己吃。有一回看视频,余华说给史铁生偷黄瓜吃。史铁生说,那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黄瓜。余华回应,黄瓜从藤上摘下来不到十分钟,自然鲜嫩得很。我以为这是深得吃黄瓜要义。我们也是这般吃法,藤上拧下瓜,井里打上水洗净,也可在井水里浸泡几分钟,去掉暑气,一口下去,去蒂,第二口连皮就啃,咔嚓作响,舌上生津。似乎二十余年不曾这么生猛吃过黄瓜啦。

既然说到瓜果,再说一果,橘子。橘子显然不是夏天吃的,但是我家门口有一棵橘树,祖父手栽,就在家中的井旁边。每年硕果累累。一树白花,香得很。但是,等不到金黄,还是汤圆大小,就被我们吃了。酸呐,但是不嫌弃。吃完了,还要爬上树,在茂密的绿叶里寻找,偶有所得,欣喜无比——我怕酸,我吃得不多,我为了保护这一树橘子,曾经费尽心血,我从来没有成功地保护到秋季。

夏天的吃食,我最怀念的不是西瓜,不是酸溜溜的橘子,而是豆。

家里的豆,分很多种,先是饭豆。我不知道它的学名是什么,这是我不喜欢吃的豆。因为它似乎只能用来煮饭,或者煲汤。煮饭用它,饭都是红色的。我不爱吃,我的老祖母爱得很。一到收获季节,她就要煮有饭豆子的饭。

我喜欢吃的是黄豆。

黄豆是自家种的。种在山地,自己去拔。晒好,壳就开了,或踩或敲,都能得到果实。再晒一两天,就可以入仓了。入仓前,母亲必要炒上几升,专挑个儿大的。炒黄豆,有两用。一是用来泡茶,没错,修水的什锦茶,是有芝麻黄豆的。还有一用,慰藉我们贪吃的嘴巴。母亲炒黄豆,用河沙,使用多次后的河沙都是黑的。现在路边见到的糖炒栗子用沙,比母亲用来炒黄豆的沙粒大得多。

炒好后,母亲分给我们姐弟三人一升或两升,或多或少吧。我们把黄豆铺在地上,一是让它凉透,二是据说下火,但不能久置于地,受潮则不好吃了。我们三个怎么分,是我们自己的事——家中有一瓷盅,是母亲出嫁时的物件,大小类似泡茶盖碗,有把,大姐分,我一盅,二姐一盅,大姐一盅。我现在想,真是太有意思了——俨然符合某种制度。分的人,最后取。分时,有人监督。弱小者先拿。这就是公平。

我们把黄豆装在玻璃瓶里,当平日的零食。那是夏季里最美好的回忆。


夏季是不能不提饮品的,提饮品则不能不提绿豆汤。

夏季最好的饮品是什么?酸梅汤上上佳。梁实秋雅舍谈吃,说北京信远斋酸梅汤,老梁以一支生花妙笔写得让人看了直流口水:“进门右手方有黑漆大木桶一,里面有一大白瓷罐,罐外全是碎冰,罐里是酸梅汤,所以名为冰镇。因为桶大罐小冰多,喝起来冰沁脾胃。他酸梅汤的成功秘诀,是冰糖多、梅汁稠、水少,所以味浓而酽,舍不得下咽。很少有人能站在那里喝一小碗而不再喝一碗的。”可是,我的少年时代没吃过。成年吃,已经不再是少年的味道,我少年时代里只有绿豆汤。

绿豆也是夏季收获。与黄豆同一处理法。绿豆用途在老家,至少在我家实在有限——煮粥、熬汤。我不爱吃粥,晚餐要是吃粥,跑一圈就没了。哪里吃得饱。熬汤,我喜欢,可以加冰糖。甘甜啊!

母亲会煮多一点,打到盆里。放在地上,用罩子罩起来,防止东西掉落进去。未凉前加冰糖。凉后,则可以打到饭碗里、茶杯里——修水人惯称茶杯为茶碗,喝绿豆汤倒是绝配。

没冰箱,绿豆汤也是汪氏吃法。搪瓷碗里装上汤,盖上盖。午饭后吊入井中,午睡起来打一碗,浑身通透。火辣辣的日子里也尽是凉意,喝完,小舌头伸出来舔干净嘴角的绿豆渣,问母亲再要一碗——甘甜啊!


木心说,贪吃家乡食品,是咀嚼童年。

码字前,我用砂锅煲了一锅绿豆汤,也煲了一锅童年的记忆。字码完了,砂锅的盖子在沸腾的汤中时时被顶起,扑扑作响。我一看手表,差不多可以加冰糖了。只是,我再也喝不到母亲煲的绿豆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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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魏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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