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冯晓晖

前  言

1912年10月24日，孙中山先生抵达九江，开始他平生唯一一次访赣之行。对九江而言，这一天意义非凡。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次夜九江革命党人响应起义，24日成立中华民国驻浔军政分府，成为全国最早光复的城市之一。孙中山此行，正值九江辛亥光复一周年。

在九江各界举行的欢迎会上，孙中山高度评价九江在辛亥革命中的贡献，称：“武昌起义，九江最早响应，鼎力支援，使革命得以顺利发展。如此之功，吾人佩甚。”

正如中山先生所言，九江起义之于辛亥革命功莫大焉，尤以促成清政府长江舰队主力起义甚为关键，这是中国近代海军史与九江近代史上的光辉一幕。

清政府的新建海军

我国现代海军的历史仅百余年。1888年北洋海军创立，一度雄视东方，却在甲午战争中全军覆没。此后清政府痛定思痛，虽国库空虚，仍筹款购舰重建海军。

1902年，两江总督张之洞为保长江安全，大量建造内河军舰，组建湖北舰队。1906年，清廷设海军部筹建“清末新建海军”，将全国舰队整编为“巡洋舰队”和“长江舰队”，史称“清末新建海军”。同时全面改革海军制度，使之与西方国家的现代海军体制接轨。

宣统元年（1909），清海军长江舰队计有各式炮舰、运输舰、练习舰共十七艘，数量与巡洋舰队相当，担任从上海吴淞口至上游宜昌一线的长江巡防任务。1910年，海军部正式成立，北京为本部，统制处设上海，萨镇冰任海军统制。可以说，清末新建海军已初具规模，成为一支能够防御沿海与长江商埠城市、镇压叛乱的重要力量。

然而，这支清政府历经多年巨额投入所建成的钢铁军队，最终却成为结束其封建统治的催命符。

武昌起义与清海军出动

甲午战争的失败，使清政府开始认识到必须全面学习东洋、西洋的科学技术和军事制度，并试图通过所谓的“君主立宪”来挽回民心。然而，更多的中国人，尤其是青年学生，已深切体认到：国家所遭受的欺辱，民众所承受的压迫，正是这不可救药的清政府所致。唯有推翻其统治，方能挽救中华民族。

在孙中山等人的领导下，一系列武装起义相继在中国南方爆发，革命思潮迅速蔓延全国。

在清政府所建立的新军中，士兵和初级军官多为受过教育的青年，思想较为开明，觉悟较高。其中不少人曾留学海外，与革命党人保持密切联系。凭借较高的现代军事素养，他们逐渐成为辛亥革命的主要发动者和骨干力量。

在这一时期，文化程度最高、最具现代化特征的海军军人，对革命抱有更强烈的认同。然而，由于海军军种体制严密、纪律森严、行动受制于舰队指挥体系，他们难以形成独立的武装行动，因此在辛亥革命爆发前，海军参与起义的情况并不多见。

1911年10月10日，驻武昌新军发动起义，继而控制武汉三镇，并公推清军首领黎元洪为湖北军政都督，改国号为中华民国。中国近代的巨变自此揭开序幕。

武昌起义爆发后，清政府迅速调遣北方部队南下镇压。由于武汉地处九省通衢、横跨长江两岸，进攻武昌必须渡江作战，遂命令长江舰队驰援。时任海军提督萨镇冰接到命令后，立即将巡洋舰队和长江舰队混编成特遣舰队，于10月17日抵达武汉附近的江面，与原驻武汉长江段、但一直未敢轻举妄动的舰只会合。至此，聚集在武汉的清海军舰船已达十余艘。

其中，清海军巡洋舰队的四大主力巡洋舰中，除一艘正出访欧美外，其余三艘——“海琛”“海容”“海筹”均已到场，另有“江利”“江贞”等长江舰队主力炮舰。其中“海”字号巡洋舰排水量近3000吨，长度100米，装有各式大炮十余门，火力极猛。可以说，自清末海军建立以来，此次是其规模最大、主力尽出的实战行动。

18日起，长江舰队配合清军向汉口发起攻击，占据明显优势。这是因为当时装甲舰的重炮火力远超陆军炮兵，而革命军所使用的小口径行营炮几乎无法对其造成威胁。

11月1日，在长江舰队的火力支援下，清陆军全力进攻汉口，次日完全占领，并准备继续进攻汉阳，革命形势急转直下。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清海军内部却出现重大变故。

特遣舰队的撤退

其实，这支拥有强大火力、足以横扫武汉三镇的清海军特遣舰队到达武汉后，也少有拼尽全力的战斗，大多数时候只是出工不出力，甚至出现海军与革命军相隔数公里对射，炮弹纷纷落入江中的情形。

这种敷衍的态度，一方面缘于当时革命形势的发展，更与海军上下官兵普遍对革命抱有同情，甚至暗中支持密切相关。

首先，曾在甲午战争中奋勇抗击日寇的舰队统帅萨镇冰，并不愿意卷入这场针对同胞的内战。但出于职责所限，他不得不奉命驰援武汉。舰队刚刚抵达武汉时，对革命军造成较大伤亡。然而，当他亲眼目睹革命军前仆后继的战斗精神，以及武汉民众冒死支援的情景时，深受震动。他逐渐认识到，清廷早已失尽人心，再为之卖命、与民为敌，实属不值。

在此期间，越来越多的清海军官兵开始加入支持革命的行列。最初是中下级军官暗中活动、传播革命思想，随后一些高级军官也逐渐转向革命立场。他们一方面不断劝说统帅萨镇冰反正，一方面又暗示部属射击时不必瞄准目标，通过大量消耗弹药，以此造成弹尽粮绝、难以继续作战的局面。

几艘主力巡洋舰因属海船、吃水较深，而当时长江已临枯水季节，舰长们遂纷纷提出应撤回下游，补充弹药燃料，暂行休整。

然而，革命形势的发展已由不得这支特遣舰队再有更多选择。10月24日，九江沿江全境光复，九江府城、湖口、马当等炮台均被革命军占领。清舰队若想返回上海基地，势必要冒沿途遭受炮火轰击的风险。

11月4日，上海起义成功，驻沪海军易帜，成为全国第一支公开起义的海军部队，清海军中央统制处及造船厂皆落入革命军之手，这也意味着武汉特遣舰队已失去一切弹药补给与维修来源。随后，11月11日驻宁舰队前往爆发起义的镇江易帜。至此，清海军在长江上的舰只，仅余萨镇冰所部这一支主力舰队。

眼见大势已去，而又不愿公开背叛朝廷的萨镇冰，遂决定放弃指挥。他以身体抱恙、需赴上海治疗为由离开舰队，并将指挥权交予三大巡洋舰中唯一的汉人管带（舰长）黄钟瑛。临行前，他留下一番沉痛之言：“本人厕身海军垂三十年，屡历战争，从未一获胜利。现在同室相残，即胜亦不足为荣。长此迁延，既无以对朝廷，更不便附和民军，今以舰队付君等，愿君等好自为之。”

萨镇冰一行离去后，各舰统领商议决定，全体舰只驶离武汉江段，退出战斗。

武汉江面上的长江水师舰船

林森在九江说服海军起义。（绘画作品）

清海军主力九江易帜

11月12日清晨，清海军主力舰队启航东下，驶向九江。出航不久，各舰纷纷降下清朝龙旗，换上白旗。13日中午，舰队抵达九江城外，十余艘军舰如一字长蛇阵般排开，抛锚于浔阳江上。

此时，九江已光复二十余日。清海军舰队的突然到来，引起九江全城震动。由于双方事前并无联络，九江革命军一时不明对方来意。见舰队悬挂白旗且未采取攻击行动，革命军政府遂决定派人前往探明虚实。

由于海军官兵多为福建人，亦有少数广东籍。军政府于是派出福建闽侯人林森、广东中山人吴铁城，带副官一人前往接洽。林森与吴铁城皆为九江辛亥革命的重要领导人，早年在传播革命思想、建立同盟会、联络新军等方面均作出过积极贡献。

三人乘坐小汽轮驶近舰队，舰上随即升旗吹号，官兵列队相迎，临时舰队司令黄钟瑛前来接待。黄钟瑛为福建人，双方热情寒暄，互致问候。

在交谈中，黄钟瑛坦率地说明舰队的处境：自九江光复后，沿江防守严密，舰队的物资供应已完全中断。此番驶抵九江，主要是观察局势，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林森随后与海军军官们进行了深入交流，分析了全国革命形势，劝勉他们顺应民意，不与人民为敌，易帜反清。舰队军官深受感动，表示愿与九江军政府精诚合作，全体改旗易帜。

会谈结束后，林森等人诚邀各舰将领上岸宴叙。当他们离舰时，舰上鸣放十七响礼炮相送，礼遇隆重。

其后，海军方面撰写了起义宣言（原称“义举文卷”），呈交九江军政府。军政府亦派人驾小船向舰队送上大批猪、羊、鱼、酒等慰问物资，以犒劳各舰官兵。

当晚，九江军政府在九江商会举行盛大宴会，黄钟瑛率数十位海军军官出席，九江各界要人作陪，宾主言谈甚欢。

然而，夜里却突生变故。九江炮台副司令戈克安原任“海容”舰军官，后被免职，素与海军有隙。当晚“海容”舰因江水涨落而移锚换位，戈克安遂称其有叛逃之意，先发炮示警，又要求海军交出炮闩，以防万一。炮闩是大炮的关键闭锁件，一旦拆卸，大炮即无法开火。

海军官兵闻讯，大为愤怒。被人缴去炮闩，是莫大的耻辱。他们表示，此来是参加易帜，并非投降，若如此不信任，宁可全体离舰，将军舰交还军政府。

双方一时争执不下。林森见状，起身陈词，强调海军在九江改旗易帜，双方应同心协力，不可因疑生隙，以误全国大局。言及生情，林森当席痛哭失声。海军军官亦深受感动，纷纷表示愿听从九江军政府指挥，为革命赴死。

时任九江军政府参谋长李烈钧性情豪爽，为缓和气氛，提出“长夜之饮”，即“添酒回灯重开宴”，方才使这场风波得以平息。

九江军政府起义后启用革命新旗。当晚，九江商民连夜赶制了大量新旗。次日中午，林森、吴铁城、蒋群三人将新旗送上各舰。

清舰队遂摘下白旗，换上象征改朝换代的革命旗帜。九江民众满城欢呼，军舰上旗帜迎风招展，浔阳江上，一派新天。

浔军舰队援鄂作战

海军易帜后，隶属于九江军政府，称“浔军舰队”。彼时的九江，已成为长江中下游的革命中心和海军主力舰船基地。上下游各地都派代表来九江，请求援助。尤其是武昌军政府，由于清兵又占领汉阳，局势愈发吃紧。

为了援助各地革命，九江军政府决定兵分三路进击。其中一支乘坐内河小轮奔赴南昌，以稳定江西局势；海军则分为两支：第一舰队以黄钟瑛为司令，包括“海筹”“江贞”“湖隼”三舰，赴安徽援助革命；第二舰队以原舰队参谋汤芗铭为司令，包括“海容”“海琛”“湖鹗”三舰，返回湖北支援作战。

11月18日，两支浔军舰队同时进发，分赴安庆、武汉。19日，第二舰队抵达武汉江面，穿越清军防线，直驶武昌黄鹤楼下，猛烈炮击对岸清军阵地，取得压倒性优势。此后，浔海军第二舰队在武汉奋力战斗，使得占领江北的清军难以渡江作战。

在此期间，就任九江军政府海陆军总司令的李烈钧，再率浔陆军及浔海军第一舰队赶赴武昌，就任五省联军总司令。他迅即部署海陆两军，控制江防及武昌军事要地，使清军不敢跨江作战。双方军队对峙于长江两岸，革命局势得以稳定。

12月7日，因长江水位下降，海军主力巡洋舰退至九江。12月30日，革命军发动辛亥革命中规模最大的黄孝战役，在长江舰队的配合下，李烈钧亲率以江西革命军为主体的右路军突破黄陂外围阵地，为击败清军主力做出重大贡献。

1912年1月16日，时任湖广总督、率清军镇压革命的袁世凯，与内阁全体大臣联名上奏，劝请大清皇帝退位。奏折中写道：“海军尽叛，天险已无，何能悉以六镇诸军，防卫京津？”

的确如此。随着海军全体易帜，北洋陆军已无法渡江平叛；若继续僵持，随着各地海军力量北上集结，连京津之地亦将难以固守。至此，清政府的覆亡已成定局。

1912年2月12日，宣统帝溥仪正式宣布退位，清朝统治自此终结。

“海琛”号防护巡洋舰官兵在舰艏甲板合影。 

海军易帜与九江的荣光

清政府倾力打造的新式海军，原为巩固帝制、抵御外侮，然而在辛亥革命中却率先倒戈，成为推翻旧政权的力量。自萨镇冰以下，海军将士识时务、明大势，以行动表明近代军人已不再是专制的附庸，而是民族觉醒的先行者。

策反清海军，是九江军政府为革命胜利立下的重要功勋。这一壮举不仅载入海军史册，也象征着旧制度的崩塌与新时代的开启。

九江作为长江重镇，率先光复，援鄂、定赣、控江，功勋卓著。正如孙中山所言，武昌起义“因有九江鼎力支援，使革命得以顺利发展”。九江人民的勇气与担当，将永载史册。

尾  声

最后简要介绍本文中主要人物的结局。

萨镇冰：后任中华民国海军总长等职。1949年拒绝赴台，并发文拥护中国共产党。新中国成立后任第一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央人民政府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委员等职。

林森：后任中华民国政府主席等职。致力国共合作，受到我党高度评价。1943年意外离世，延安各界为其举行隆重公祭活动。

李烈钧：二次革命的领导者，曾任江西都督、省政府主席等职，晚年主张联共抗日。死后归葬武宁，墓地今为江西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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