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九江|(论语)傲骨难折 晴雯的刚烈与孤独

12月26日 19时 阅读 30770

傲骨难折 晴雯的刚烈与孤独

■ 潘志锋

张爱玲在红学专著《红楼梦魇》里如是说:“欣赏《红楼梦》最基本、最普及的方式是偏爱书中某一少女。”平心而论,这的确不失为一种好方法。早听说有前人为争辩黛玉宝钗孰优孰劣而“几挥老拳”的奇闻逸事。面对如此荒唐之举,只有一笑置之。喜欢有时是一个人的事情,与旁人无干系,是留在心底的秘密花园,一如我不动声色地喜欢你——屈居“金陵十二钗又副册”的晴雯丫头。

我愿细细凝视你,纵然剥茧抽丝也要述出你平生遭际。免得再被那位自诩“多情公子”的宝二爷把你辜负、亵渎之后,继续让一些不明真相、人云亦云的芸芸众生误读。其实,在泱泱大观园里,你从未遇到过知己,包括那个实质不过是一块顽石的“假”宝玉。我虽不忍道出冷冰冰的真相,却也不愿你再执迷不悟地蒙在鼓里、死不瞑目。

心比天高 身为奴仆

先从你的身世说起。你从小被卖给贾府的奴仆赖大家为奴。因赖嬷嬷到贾府去时常带着你,贾母见了喜欢,赖嬷嬷就把你“孝敬”给贾母。你可知,这种被奴才当作礼物送给主子的奴才是最低下的。又有什么奈何呢?唯一的亲人便是姑舅表哥多诨虫和与贾琏有不干不净关系的多姑娘。犹如他们的名字一样,他们都是“多余的”,哪里靠得住。

似乎是天赐,因你模样爽利、言谈针线超群,贾母才把你给了宝玉房里,成了“赫赫有名”的四大丫鬟之一,可知这正是你厄运的开始。

你虽身为奴仆,却心比天高,旁人笑你是小姐的脾气奴才的命。犹记得那些能看出你秉性的经典场景。二十七回里,红玉得王熙凤抬举,派了一个取东西的差事,你看不惯她的奴才嘴脸,尽情揶揄了一番。三十七回里,秋纹因替宝玉送花给贾母和王夫人得了赏赐,之后发表诸如“福气”“彩头”的言论,你听不惯,毫不留情面地把她冷嘲热讽了一遭;五十二回里,坠儿手痒痒偷了东西,你恨铁不成钢,用“一丈青”把她的双手乱戳了一顿,不由分说地把她撵了出去……

你蔑视王夫人为笼络小丫头所施的小恩小惠;嘲讽向主人讨好邀宠的袭人是“哈巴狗儿”;抄检大观园时,唯有你“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还当众把狗仗人势的王善保家的痛骂了一顿。

不仅如此,你还向往平等的爱情。纯洁地爱着宝玉,在寒夜里一针一线补着雀金裘,无所顾忌地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可是这些美好都如烟火,如昙花,如盛夏的泡沫匆匆而逝,好景难再。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此张扬,谁能容你?

风流灵巧 毁谤缠身

在《红楼梦》里,没见过关于你“风流灵巧”的正面描述,却尽是旁人道出的话语和诋毁之辞。

譬如贾母的“这些丫头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她”;譬如,王夫人眼里的“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又及王善保家的“一个宝玉房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得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眼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她就立起两个骚眼来骂人,妖妖调调,大不成体统”;还有王熙凤的“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

可见“风流灵巧招人怨”了。你似乎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在弥留之际向宝玉哭诉道:“我虽生得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蜜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我是个狐狸精。”你的单纯让我心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再加上你树大招风,处处树敌,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算得了什么?

诸如红玉、王善保家的、王夫人是害死晴雯的罪魁祸首,但袭人、宝玉之流也脱不了干系。袭人在宝玉挨打之后对王夫人的那番进言和宝玉在明白了晴雯的惨况后袖手旁观都让人寒心。袭人除去了晴雯可稳坐准姨娘的位子,宝玉没了晴雯也不过是少了一个供使唤的丫头。

你把他们当作整个世界,世界只把你视作大洋里的一座孤岛,一缕飘絮,载沉载浮,他们化作一股巨浪,将你湮灭……

霁月难逢 彩云易散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八个字道出了你红颜薄命的厄运,却也不料想玲珑剔透的雪芹先生在这凄惨惨的话语里雪藏着你的芳名。“雨后新晴为霁,云氤氲成纹为雯”,可却也是再难逢如此奇女子。彩云消散后,是花落人亡两不知。

你可记得,在你“四五日水不曾沾牙”的境况下,被王夫人硬生生从炕上拉了下来,狠狠地撵了出去?

在陋室的病榻上,你对宝玉诉的衷肠让人不忍卒读。你抱了屈,于是倔强地绞下自己的指甲,换上宝玉穿的小袄,而且说:“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索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这一举动看出了你对宝玉的万般深情,也是对使你蒙冤的黑暗势力的控诉。堂皇正大,敢作敢当,视死如归,这就是你刚烈的本色,这就是你的风骨。犹如一道闪电,袭击着一颗颗昧着良知的硬心肠。

在暗夜里,你叫了一夜,声声喊的是娘亲。知你一生孤苦伶仃,弥留之际,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抓住——除了自己的过分自尊和一身傲骨。

在痛定思痛之时,也庆幸晴雯早夭,不然把她的命运拖沓到八十回之后不知要被拙劣的高鹗如何“糟蹋”。晴雯,你的一生遭际的叙述出自雪芹先生之手。你是他的钟爱,更是我的最爱。

公子多情 实为薄幸

雪芹先生对你的判词可谓字字珠玑。最后一句“多情公子空牵念”,是否让你在九泉之下缱绻不已?原谅我砸碎你的梦幻,宝玉的多情最是无情,是个彻彻底底的薄情郎。

此“空”非“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的“空”,而是“空空如也”的“空”。别再惦念着那娱人眼目的《芙蓉女儿诔》了,那里尽是虚假与谎言,是跨世纪的骗局。

“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绝尘的槛外人妙玉是高洁的幽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落拓的睡美人湘云是解语的海棠;“天下灵秀所独钟,任是无情也动人”,端庄深婉的蘅芜君宝钗是艳冠群芳的牡丹;“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内慧外秀的潇湘子黛玉是风露清愁的芙蓉……

而你不过是什么……芙蓉?你不过是宝二爷眼中林妹妹的影子,“芙蓉”是给你临时的行头罢了。“晴有林风,袭乃钗副”,你也同样被视作林黛玉的陪衬而已。宝玉的那首《芙蓉女儿诔》是否让你感动不已?好一个“多情公子”的模样儿,可细细看来,总觉得悲哀。这一场感情大戏,始于感动,终于游戏。

他眼睁睁看你被驱逐不敢吭声,之后才假惺惺地去探望。你可记得,当他发现你要的茶不过是瓦罐里颜色可疑的汤水时,不是同情,而是觉得验证了“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在如此境况下还保持了酸溜溜的文人习气,多么残忍。

习惯爱别人,也会恋恋于被爱。当你的死讯传来,宝二爷关心的是你临死前唤的是谁的名字,他太看重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地位了。当他得知你一夜喊的都是娘亲时,他表现得失望透顶;小丫头的谎言给他重新注入了良好感觉,之后又笑逐颜开。

你仙逝后,他不曾为你掉过一滴眼泪。更没如知秦可卿之死后那般吐出血来。在被他老子捉去与一群官老爷赋了一天诗后,自我膨胀,飘飘然起来,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大才子。如刘心武所说,“他要借写一篇祭文——可不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不是天天都死人的。他谋篇布局,遣词造句,把个文字游戏玩得津津有味……”读罢,让人难堪。文中那些过分溢美之词,与你何干?他要写一篇辞藻华丽的文章,你的死,也不过是他借来的一点茄子香。

不信?你看呐,当他的心上人林妹妹陡然现身,两人立即有说有笑地推敲起辞藻来,越说越离谱,逐渐和你没有一点干系。不过是浮华,哪里有情意。

在黛玉的指点下,宝玉不禁跌足笑道:“好极,是极。到底是你想的出,说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愚人蠢子说不出想不出罢了。但只一件:虽然这一改新妙之极,但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当。”

恭维来,恭维去,把你这个已死之人放在了哪里?全是与己无关的淡漠之情。

你的宝玉让我想到了梁代的宫体诗人庾信,缛丽雕琢,浮华夸饰。好好的如黛玉般的《葬花吟》不写,偏偏胡诌出一篇绮丽到无以复加的《瘗花铭》,无怪乎难以流传。“瘗”即“葬”,“铭”似“吟”,何必故弄玄虚?

黛玉《葬花吟》没有一个繁字,却道出了女儿心。权把它当作所有薄命红颜的悼词,又何况有雪芹先生对你的悉心评判,宝玉那首空洞无味的《芙蓉女儿诔》也就罢了吧。脂砚斋批云:“饯花辰不论典与不典,只取其韵至生趣耳。”好一个才高八斗的宝二爷,上下几千年的典故,不怕压垮了来也轻盈去也轻盈的一轮新月、一朵彩云?

悼红伤逝 傲骨长存

“虽我未学,下笔无文”,也可借前辈诗文咏你高洁。不论是陆放翁的“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还是王国维的“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都比那浊气逼人的《芙蓉女儿诔》强上百倍。

你只要记得,你是辛辣血红的玫瑰。芳香凛冽。

冬去春来,春暖花开,朝朝暮暮,世世代代。世人见就是见了,没有人肯学黛玉去筑花冢;诗人叹也是叹了,偏偏又假装看在眼里,念在心头,写在纸上,沦落成虚情假意、不伦不类的《芙蓉女儿诔》。

可怜的晴雯,一个人的幽怨才是你的本来面目,又何必苦撑着去幻想不切实际的、两个人的温存?叹叹。在浩瀚的时空里,也许只有那泪尽而逝的雪芹先生才能了然你那难以尽了的百年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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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肖文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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