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山上的青杨梅
■ 李高富

记忆里的那个春天,是浸在蒙蒙的雨雾里的。我和发小建军,在一个湿漉漉的午后,两个人一起去砍柴。我们一人扛着一根两头尖的柴担,插着家里磨得最快的柴刀,走进了那片熟悉的林子。山路是滑的,泥土被雨水泡得发了胀,踩上去软塌塌的,像踩着一块凉津津的年糕。林子里静得很,只听得见我们俩“噗嗤噗嗤”的脚步声,和远处不知名的鸟儿,一声两声,懒懒地叫着。
起初,我们倒是专心。柴刀挥下去,带着少年特有的、不管不顾的力气,斫在那些枯了的松枝上,发出“梆梆”的脆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松脂和湿木头混合的、清冽而辛辣的气息,很好闻。可这劲儿头,终究是敌不过肚里空空的那一阵擂鼓。也不知砍了多久,手臂先是酸,后来便麻木了,而那肚里的饿,却像潮水一般,一波一波地漫上来,真切得很。那时候是砍柴,也没有带饭的先例。此刻,除了满山的绿意,我们是一无所有了。
“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建军拄着柴刀,喘着气说,额上的汗水和林间的湿气混在一起,亮晶晶的。
我也是。那饿,不是一种空洞的感觉,倒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肚子里不紧不慢地掏着,掏得人心发慌,四肢都软了。我们四下里张望,这春末夏初的山上,能吃的野果实在不多。忽然,建军的眼睛亮了,他指着不远处一个向阳的山坡:“看,杨梅树!”
那几株杨梅树,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叶子是深绿色的,被雨水洗得发亮。我们扔下柴刀,几乎扑了过去。可跑到近前,心便凉了半截。树上是缀满了果子的,密密麻麻,但那些杨梅,都只有指甲盖大小,通体是那种固执的、毫不妥协的青绿色,硬邦邦地挂在枝头,像无数个抿紧了嘴、不肯给你一丝笑意的孩子。
也顾不得许多了,我踮起脚,摘了一颗最大的杨梅,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牙齿一合,一股极其尖利的酸涩猛地炸开,直冲天灵盖,激得我浑身一颤,眼泪都差点迸出来。那滋味全然没有成熟杨梅的半点儿甘美,倒像是一口咬破了青色的生铁,还有一股松油的味道,涩得舌头立刻像裹上了一层毛毡,动弹不得。
建军看我龇牙咧嘴的怪相,哈哈地笑起来。当他自己也摘了一颗放进嘴里后,笑声便立刻被一种更古怪的、强忍着的呜咽给取代了。我们俩就那样站在树下,一边被酸得挤眉弄眼,一边却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摘第二颗、第三颗。那酸,是霸道的,是蛮横的,它驱走了饥饿带来的虚空感,却用一种更实在、更尖锐的感官刺激取而代之。我们像是两个自虐的傻子,用这种极端的方式,与身体里那只掏摸的“饿手”对抗着。
吃到后来,舌尖早已麻木,不再觉得那般酸涩难当了,反倒能从那股子蛮劲里,品出一丝极隐约的、属于果子的清润来。肚子虽然没饱,却被这一肚皮的酸水撑得满满的,那磨人的饿,竟真的暂时退却了。
我们终于歇了手,互相看着对方那被酸得皱成一团的脸和嘴角残留的青色汁液,毫无缘由地,指着对方大笑起来。那笑声在空寂的山谷里荡开,惊起了几只山雀。我们索性靠着杨梅树坐下,也顾不上地上的湿气了。
风从山坳里轻轻地吹过来,带着各种草木的、湿漉漉的芬芳。远处,我们的那两捆柴,静静地躺在那里,柴刀上的铁光,在云隙里漏下的一缕微阳里,冷冷地一闪。我们谁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肚子里是沉甸甸的酸,心里却是一种奇异的、轻松的空白。
许多年过去了,我吃过各样熟透的杨梅,还有的紫得发黑。放在嘴里,轻轻一抿,便是满口甜润的汁水。它们是讨人喜欢的。可我总也忘不了那个湿漉漉的春日下午,那几颗酸得人浑身发颤的青杨梅。它们以一种粗野的、不近人情的方式,喂养了两个少年空乏的肚肠和青涩的时光。而今,那酸涩早已在岁月里酿成了一抹淡淡的、回甘的影子,那个一起砍柴、一起被酸倒牙的伙伴,也和那座青山、那片雨雾一同,永远地定格在记忆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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