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九江丨(庐山诗话)盛唐湓浦月 曾照离人心

12月14日 09时 阅读 29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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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湓浦月 曾照离人心

■ 辛会珍

公元758年,大唐乾元元年。安禄山、史思明发动的安史之乱才到第三年,战火仍然蔓延至大唐腹地,中原大地“人烟断绝,千里萧条”。安禄山刚死,史思明再次反叛兵分四路雄占洛阳。唐玄宗逃进巴蜀天府之地,流离失所的难民队伍涌向富庶天堑长江以南。地处长江中下游的浔阳城,北方方言一时间开始风靡酒肆茶舍,江边沿岸的湓浦码头、瑞昌码头更是忙碌热闹,蜂拥而至的流民、声嘶力竭的挑夫、大声吆喝的卖饼妇女,甚至还有操着北地方言轻言细语的接客僧。远处江面,从上游疾驰而来的大船小舟源源不断地没入天际。战乱年间,还没被打扰的江南成了中原百姓渴望已久的平安地。人们越江上岸,豁然开朗。田园炊烟,屋舍俨然,有远山近湖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整齐干净。儿童老人,均怡然自乐也,此处果然就是背井离乡之人盼着落脚的“桃花源。”

瀼溪温情月,曾暖元结心

这天,浔阳江瑞昌码头一条船上下来了几百人。洛阳猛人元结带领着乡邻两百余家,自猗玗洞奔袭来到这里。《唐诗三百首》中关于他的介绍比较简洁:“元结(719~772),字次山,鲁县人。鲜卑族后代。少居商余山,著《元子》十篇。天宝中进士及第。安史乱起,举族南奔,先后避居于(今湖北大冶)与瀼溪(今江西瑞昌),以耕钓自全。肃宗朝以右金吾兵曹参军摄监察御史衔,充山南东道节度参谋,招募义军,抗击叛军。代宗朝拜著作郎,后任道州刺史,转容州刺史,兼御史中丞。母丧守制于祁阳浯溪。奉命入京,病逝于旅舍。其诗一反浮华文风,以救时劝俗为宗旨。他是新乐府运动的先行者。”

这位新乐府运动先驱的现实主义诗人,来到瑞昌时只是一位难民领袖。他带领族人一头扎进桃花源般的瀼溪怀抱,品尝着淳朴的乡邻让出的瀼溪水,走进田间安营扎寨、开荒种田,很快就让族人过上了久违的温饱平安生活。他用千古流传的吟诵:“尤爱一溪水,而能存让名。终当来其滨,饮啄全此生”,报答瀼溪人的深情。

安史之乱给元结带来的苦难,成为他此后一生以文学形式为民请命的源泉。同时代许多人对他也很佩服,李商隐称其作品“危苦激切”,杜甫评价其了解庶民辛苦。他一生在基层为官多年,政绩颇丰也与他深谙黎民苦难有较大的关系。

清同治《九江府志》载:“瑞昌,汉时在柴桑之北,寻阳之西,隶寻阳县。三国程普曾驻兵于此,有赤乌来鸣,其地曰赤乌镇,又曰瑞昌镇。南唐升元三年,升为瑞昌县。”清同治瀼溪试院梓《瑞昌县志》载:“瀼溪绕城西南一百四十里入江”。瀼溪源出江西瑞昌西北大瀼山、小瀼山之间,也称长河。元结安家的瀼溪乡,隶属当时的浔阳县。今瑞昌建有瀼溪公园。

《县志》载元结故居在瑞昌苍城墩,后人又建有元次山祠堂。这个现实主义作家留给瀼溪三篇质朴情真的诗文,我们能品读出他在这段苦难人生中,对瀼溪人雪中送炭的感激之情。史料还记载他在瀼溪期间写下了最著名的颂文《大唐中兴颂》。瀼溪水,也由元结给予的“让之名”蜚声历史长河,绵绵不绝千年。《瀼溪铭》的“若天下有如似让者。吾岂先瀼溪而称颂者乎”,更是以唐韵率先铭出理文,颇受后世宋代周敦颐、明代湛若水等理学家推崇。

瀼溪铭

乾元戊戌,浪生元结始浪家瀼溪之滨。瀼溪盖湓水,分称瀼水。夏瀼江海,则百里为瀼湖,二十里为瀼溪。瀼溪浪士爱之,铭之其滨。于戏:古人喜尚君子,不见君子,见如似者,亦称颂之。瀼溪可谓让矣,让君子之道也。称颂如此,可遗瀼溪。若天下有如似让者。吾岂先瀼溪而称颂者乎。铭曰。

元结终其一生乐山好水,尤爱瀼溪。“尤爱一溪水”出自他的《喻瀼溪乡旧游》诗。他终其一生始终有一颗悲悯心倾听民生疾苦,更懂得感恩,更爱瀼溪人。

公元761年,他已走出瀼溪兵镇九江,与瀼溪邻里不期而遇。邻里说起家乡的日转穷困让他不胜唏嘘。他感念瀼溪邻里对自己举家逃难时的收容,感念淳朴乡邻给予他全家的殷殷馈赠,感念那曾经桃花源般平和富足的瀼溪乡村。他恨这场无休止的战乱,恨战乱带给乡邻的困苦生活,他写了一首《与瀼溪邻里》。

与瀼溪邻里

昔年苦逆乱,举族来南奔。

日行几十里,爱君此山村。

峰谷呀回映,谁家无泉源。

修竹多夹路,扁舟皆到门。

瀼溪中曲滨,其阳有闲园。

邻里昔赠我,许之及子孙。

我尝有匮乏,邻里能相分。

我尝有不安,邻里能相存。

斯人转贫弱,力役非无冤。

终以瀼滨讼,无令天下论。

诗中讲述元结和族人来到浔阳后,幸运遇到瀼溪的温暖和浪漫。这份温暖保全了元结和他的族人最宝贵的生命火种。

1970年8月,庐山南秀峰寺正殿后右侧约两百米处,社员在农田水利建设工程中发现三块《大唐中兴颂》的石刻。《大唐中兴颂》是元结在瀼溪时的撰文,文章由他的挚友颜真卿手书,曾刻于湖南浯溪石崖,星子县出土刻石属摹刻件。书法家颜真卿曾在星子(今庐山市)为官多年,清《南康府志》记载:“颜真卿常使其僮奴刻己所书,僮辄以意修改之,大失真。惟吉州庐山题名,书已即去,后人为刻之,乃得真云。”

悠悠湓浦月,殷殷李白情

李白一生无数次吟咏他最爱的庐山和浔阳。唯有跟着永王东巡里的浔阳,有了剑挑秦皇汉武,直抵当朝老大唐肃宗的生猛气概,扬起万卷红旗翻云天脚踏万马奔涌的滚滚杀气,气势如虹,舍我其谁?

永王东巡歌·其九

祖龙浮海不成桥,汉武寻阳空射蛟。

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

这首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江南,随即李白少年挚友高适举起讨逆大旗踏浪而来。永王大军兵败千里后,身首异处。李白虽恨自己抱错了大腿,好在来消灭他的是高适。

当时李白被赐金放还,杜甫科举落第,高适也正处于漫游梁宋(今河南商丘一带)的时期。三位诗人在洛阳相遇,随后结伴同游梁宋、齐鲁之地,饮酒赋诗、怀古论今,留下了许多唱和之作。

关键时刻,李白能屈能伸,立即快笔挥毫,喊着高适快来救他。在《送张秀才谒高中丞》的序中写道:“余时系寻阳狱中,正读《留侯传》。秀才张孟熊蕴灭胡之策,将之广陵谒高中丞。余嘉子房之风,感激于斯人,因作是诗以送之。”

公元758年,岁至年末,浔阳江边黑云压境,离情戚戚,李白站立船头,越过送行的人看向那雾霭沉沉的远方天空。这年,他使出全身力气,用尽所有人脉,尝尽世态沧桑,终于等到出狱判放夜郎。他已经多次拿出最有用的感谢礼品“诗”,寄诗浔阳群官,赋诗永华寺,赠诗辛判官等等。他还没来得及给一直奔波捞他的妻子和小舅子写首诗,他终是红了眼圈,好在有江风遮掩。只有患难,才知故人心啊!他在《窜夜郎于乌江留别宗十六璟》留给妻子和小舅子一段话:“拙妻莫邪剑,及此二龙随。惭君湍波苦,千里远从之。”他刚出狱时,写下的“愿结九江流,添成万行泪”,将其留给浔阳城里帮过他的朋友们。他也想起高适,那首换来朋友沉默以对的诗看来是终结了彼此的友情。于是,他最终挥挥手,不多想了。朋友们,亲人们,庐山,浔阳,等着我从夜郎西回来吧!

流夜郎永华寺寄寻阳群官

朝别凌烟楼,暝投永华寺。

贤豪满行舟,宾散予独醉。

愿结九江流,添成万行泪。

写意寄庐岳,何当来此地。

天命有所悬,安得苦愁思。

李白的浔阳浪漫遭遇残酷的别离,好在现实中也有朋友亲人的不离不弃。更何况历史从不缺少传奇,他只是不知道自己不久后就没事了,甚至可能没到夜郎就“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了。虽然曾有浔阳射皎梦,抑或曾在浔阳入狱中,好在“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公元760年,李白还是再次回到浔阳,这里有他的亲人、朋友。他再次奋笔疾书:“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浔阳人安能不爱李白,谁又能不爱李白。浔阳湓浦月,永照李白心。


江州夔州瀼溪月,同照天涯悲悯人

李白、杜甫、元结是同一时代人。公元758年的李白和元结在浔阳这片天空下擦肩而过。公元747年,杜甫和元结在西安相逢,却不相识。

公元747年,唐玄宗诏天下凡通一艺以上者到京师长安参加选拔,杜甫和元结都参加了这次考试。倒霉的是,那次奸相李林甫嫉贤妒能,一人不取,上表还称颂“野无遗贤”,由此成就了唐代科举史上“零录取率”的奇迹。元结愤愤不平,在知道结果不久后就记录此事并公开发表。后来的《通鉴》中,几乎原文引用了元结《喻友》的记述。杜甫也很愤怒,但杜甫忍到了李林甫死后,他才将这件事借《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这首诗说了出来:“破胆遭前政,阴谋独秉钧。微生沾忌刻,万事益酸辛”。

千年后,人们评价杜甫和元结,多说两人出身与遭遇相近,对当时社会重大事件认识和政治态度一致,且都敢于真实地记录和表达意见,诗文特点上又都是有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关心民瘼,干预现实。后来,事实也证明他们不管现实中是否相遇,诗文中彼此都认同对方是真正的知己与知音。我们可以看看《唐诗三百首》录选元结的《贼退示官事》,现实主义民生呐喊与杜甫如出一辙:

贼退示官事·并序

    癸卯岁,西原贼入道州,焚烧杀掠,几尽而去。明年,贼又攻永破邵,不犯此州边鄙而退。岂力能制敌欤?盖蒙其伤怜而已。诸使何为忍苦征敛?故作诗一篇,以示官吏。

昔年逢太平,山林二十年。

泉源在庭户,洞壑当门前。

井税有常期,日晏犹得眠。

忽然遭世变,数岁亲戎旃。

今来典斯郡,山夷又纷然。

城小贼不屠,人贫伤可怜。

是以陷邻境,此州独见全。

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

今被征敛者,迫之如火煎。

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贤?

思欲委符节,引竿自刺船。

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

所以杜甫评价元结了解黎民辛苦:“道州忧黎庶,词气浩纵横。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我们还可以找到两人的共同点,杜甫和元结都曾际遇生命中的“瀼溪”水。这两位同时代、同感想的现实主义诗人,都曾定居瀼溪河畔,诗赋情怀,虽然分别是夔州瀼溪和江州瀼溪。

公元766年秋,杜甫移寓夔州(今重庆奉节),城东门外有瀼溪水潺潺。《瀼西寒望》《夔州歌十绝句》等诗颂扬的就是夔州瀼溪水。他说:“夔人以涧水通江者为瀼,大昌县有千顷池,水分三道,其一南流奉节县,为西瀼水。”

瀼溪寒望

水色含群动,朝光切太虚。

年侵频怅望,兴远一萧疏。

猿挂时相学,鸥行炯自如。

瞿唐春欲至,定卜瀼西居。

这一年,距离元结和李白同在浔阳的公元758年已经过去八年,李白那首求高适放过的诗估计杜甫早有耳闻,他也回忆了三人曾经宦游的纯真友谊,作诗《昔游》:“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

历史总是如此清晰回放又这样充满惊喜,除了让我们知道李杜间那人人熟知的深情款款:“凉风起天末,君子以如何?”还会让我们穿过千年风沙注目李白和元结那曾经汇合的浔阳时空,杜甫和元结那些冥冥纷乱的瀼溪心事。

徐志摩无意间告诉了我们怎样看待星光交汇时的光芒,那真是: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大唐,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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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文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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