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九江丨(赓续文脉 致敬长江)穿越时空的弦歌 ——为陶渊明诞辰1660周年而作

12月14日 09时 阅读 318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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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时空的弦歌

——为陶渊明诞辰1660周年而作

■ 杨振雩

《南史·隐逸传》载,陶渊明做彭泽县令时,不带家小,送一名力夫给儿子,以助其薪水之劳,并嘱咐说“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

近期,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的拙著《陶渊明》,是一部讲述并阐释陶渊明思想和艺术的历史小说,也是一本探究生死奥义的时光之书。

本书将暮年的“人子”设定为一位叙述者,从历史的烟尘中,以先生门生的视角,怀着无限敬仰之情,追述先师的生平事迹。

兹撷取书中部分内容,略呈陶渊明之风貌,以表我无比崇敬之情。


出  处

先生的出处,就是人们习惯归纳的“五官三休”。我等姑且略去其余,直接说他最后那次归隐好了。

就在乙巳岁十月份,小阳春天,风轻日暖。鄙人奉师母之命,前往彭泽县衙送寒衣,当然,少不了还有一坛醪酒。

次日清晨,拟将返程。按先生昨夜所示,鄙人前往其下榻的官邸,来取两件物品带回上京。

先生起身叮嘱我,途中切勿耽搁,务须小心。鄙人回答说,放心吧先生,我会留意的。

就在鄙人方将出门之际,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但影响深远的事情。乃鄙人所亲见,因不敢自密,遂将事情的本末分享给诸位。

其时,先生属下的一名老吏行色匆匆,从廊庑间经过,一路小跑,弄得气喘吁吁的,站在半开着的门口,拍了拍胸口,平复了一下。迟疑片刻后,忽然差不多是排闼而入,禀告道:“先生,江州郡督邮已至本县。”

督邮巡察,多半是随机性的不告而至,这不奇怪。

先生看了看这位到老都有点冒失的属吏,不置可否,似乎责备他过于大惊小怪。

老吏站立半晌,俯首再请,说:“先生,应束带见之。”也就是说,应顶冠束带,以官服见之,以示庄敬。

先生蹴然作色,在房中踱了两步,继而低眉蹙额,喟然叹道:“我岂能为五斗米,向乡下小人弯腰屈膝!”

先生此语往后被提炼为“不为五斗米折腰”。只是轻声道出,却如怫然一声怒号,草木震动,山鸣谷应,裂石穿云。

尔时,慧远大师正在庐山西北麓,立于魏晋佛法之巅,以《沙门不敬王者论》与之遥相呼应。慧远依照佛教教义,主张众生平等,即便尊如君王,沙门悉皆不行跪拜之礼。

我隐隐感到,先生有些破釜沉舟的意思,想是归计已定,必不久留于此地也。

乙巳岁十一月,程氏妹在武昌去世。先生一心想着离开是非之地,急于赴丧,于是,自免去职,解带归来。从仲秋到入冬,在官八十多天(《归去来兮辞》)。

……

先生欣然回到上京。

院中的小路虽渐趋荒芜,但是,那株松树依然傲霜挺立;篱边的菊花,经寒也次第盛放了。一切都还在,不错!先生不禁解颜,浮出了欣慰的笑容。

恰当此时,鄙人听见了一阵熟悉的“嘤嘤”声,一递一声。我以手覆额,仰望长空,一行大雁往南飞。

眼见得其踪影快要消失时,不料,雁阵竟又折将回来,翅膀以它不变的节拍在频频挥动,在上空飞了一圈又一圈,画着同心圆。绕行三匝后,似乎心到意到了,再款款离去。或许,彼等在反复察看一个过冬的栖息地,又或许是向靖节先生的归来三致其意。

此情此景,让鄙人联想到《春秋》记载的一个奇特的景观:“六鹢退飞过宋都。”也就是说,有六只水鸟向后退着飞行,经过了宋国的都城。《左传》给出的解释是:“六鹢退飞过宋都,风也。”可见其风速之大,风形成的阻力几乎抵消了前行的动力。

从六鹢退飞之事,我仿佛也悟出了一点哲理。六鹢尽管是退飞,但毕竟仍然飞过了宋都嘛。其看似退飞,仍在前行,其可谓知以退为进矣。

鄙人曾放胆预测,先生此次归来之后,怕要经始山川,绝无再仕之意了。从此以后,料想先生势必息交绝游,过他朝思暮想、不难预设的耕读生活


田  居

其实,先生未曾以为是在隐居,更谈不上以此自高。

先生因其文学和操行,成为社会名流,是陶氏家族衰落后的第一位名士。固然有其不肯随俗入流的因素,也有从根本上遭世俗排斥的一面。所谓“世既弃我,我也弃世。”先生理应属于名士,但也只能算是一个极为边缘化的名士。

何者促使先生走上归田之路?

作为靠军功起家的贵族后裔,先生自是无力挽回家族急剧衰落的颓势,高门望族不得其门而入。既然上升之路被阻断了,那么归田遂初,或许是一个差强人意的选择。

而有几位亲人,对先生踏上隐居之路,起过至关重要的影响。

曾祖父陶侃和外祖父孟嘉,是先生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位人物,这不会有半点疑问。

如果说,先生的曾祖父、祖父给予他的,多为事功和仁民爱物的哺育,那么外祖父和父亲给予他的,则更多的是随顺自然、淡泊名利方面的熏陶。

叔父名陶淡,在长沙临湘山中结庐而居,驯养一头白鹿以自随。听说亲友要来看望,他立马就涉涧渡水,绝尘而去,不得接近。

先生的继室翟氏,出自寻阳隐居世家,可谓赫赫有名。

其实,先生隐居之志,早就萌发了。只是尘缘一时难绝,因而出现藕断丝连、屡仕屡隐的状况。从彭泽解绶,是他最后一次辞归。此后,先生便弃官从好,解体世纷,定迹深栖。

一直以来,困扰先生的“心为形役”之苦,终于得到缓释和消解,心身和谐,表里澄澈, 他抑制不住喜悦之情,次年便写下了《归园田居》这组诗。

方才所说,是先生息影之初,尚较安适和愉悦。可是,就在辞官后的第四年,也就是四十四岁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大事。大到成为一条分水岭,将先生的田居生涯掰成两半:前一半,闲适;后一半,苦楚。

那年六月中旬的一场大火,将先生家烧个精光。为官所得的三径之资,早已开销一空。生计难以维系,日甚一日。

先生的贫困,几乎贯穿了整个不算短暂的一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严父不幸早逝,幼年即遭家乏;到了老年呢,本指望五个男儿,可谋生又不得其法,也还是经常挨饿。

断夜后,草草吃过饭,翟氏每每催促孩子们早睡,因为睡着了就不饿了。半夜常常饿醒,睁着眼睛数窗外的星星,不过迟早也会睡着的。

就这样,饥饿像鞭子一般,驱赶着先生出门乞讨。白晃晃的阳光有些炫目,让人迷离恍惚。

他手里拿着的不是一只碗,而是一只布口袋,因为一家人都等着他回来开火。他尽量将布口袋团成球状,捏在手里,羞于让人看见。

先生是幸运的,他不像庄子去监河侯那里贷粟,只碰得一鼻子灰,一粒粮都没借到。

做官混饭吃的痛苦,更甚于挨饿受冻的痛苦,一般人是体会不到的。志士苦节,宁愿背脊朝天,低面求土,宁愿乞食于路人,甚至过屠门大嚼,也不肯曲腰磬折于俗吏,正是先生大过人之处。

鄙人常感叹,先生是饥寒总在生前,声名常在身后。


桃  源

永初三年,先生五十八岁。

这年春上,先生去东林访旧。鄙人和两名犬子一道护送。

从金鸡岭下到峡谷,比较陡峭。

下到一半,在一块平地歇息。先生下轿,站起身来,他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四肢,缓解一路的紧张。

忽然,一阵山风飒然而至,分外凉爽宜人。鄙人也脱口说了一声:“快哉此风!”

随之而来的,竟是一阵如雨的花瓣,飘零而下。浅红色的花片纷纷扬扬、斜斜地飘飞在我等一行人之间。瞬间,众人都沐浴在花雨中不辨东西。

鄙人看到,先生的葛巾并肩头,也落了几片花瓣。因其轻盈,一点都感觉不到分量,甚至也没有雪花的“沙沙”声。随其所附,像是印上去的椭圆形图案。

其时,鄙人多少生出落叶飞花之感,天真地伸手去承接。那些花瓣斜飞而下,或穿过指缝,或滑过手掌,像精灵一般躲闪开去,竟一片也不曾留下。

抬眼望去,一棵颇有些年份的桃树,恰从几步开外往我等站立的上方,延伸着盘虬的枝干。上面繁花簇簇,在太阳的映照下,极尽娇艳明媚之妍态。

先生伫立于清风花影下,看着峡谷,似乎十分惬意,又有些惊异。想来,先生也是第一次来,自然被眼前的景致攫住了。

一条还算宽阔的河流,从上游流来,忽而左行,忽而右行,在冲积而成的平畴间左右折冲,在石块上堆积出白色而细碎的浪花来。

峡谷间的高地上、坡地上,俨然分布着屋舍。舍南舍北,栽种了桑树和竹子。老人、孩子出没其间,村姑村妇翻晒着衣被。鸡犬之声,时有所闻。

有老农背负木犁和牛轭,牵着耕牛,走在连接两岸的石桥上,去到对面的山坡上耕地。也有农人一边播种,一边遮土,不知所种何物。其衣着与外人率皆无异。

先生伫立良久,一声不响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有些如醉如痴。

顺着河床溯流而上,河道逐渐收缩变窄,水流变急。

水面不时能见花瓣顺流而下,有的旋转着潴留于静水湾里,在岸边形成一道弯弯的粉红色镶边。

鄙人这才留心到,河谷里,村落里,桃花比想象的还要多。桃花且开且落,短暂而又静美。有时山坡上长出一大片,宛若一抹红云,或一片烈焰,在阳光下尽情铺展着,燃烧着,绚烂极了。

……

显然,村里很少有山外来客,更别说来者是位先生。一时间咸来问询,哪里来的?来这做啥?要去哪里?一股脑地问来。这几个问题初看不难回答,细想又极高深,几乎是我等来到人世,所需回答的全部问题。

彼等也不客气,径直走进屋里,找地方坐下,或者蹲在门槛上,倚在门框上。有年已迈迈的拄杖老者,有怯怯地夹在大人腿间的垂髫孩童,也有叽叽喳喳的坤道,均直勾勾地盯着来人,好像见到天外来客,充满好奇。

稍晚,有人端着饭碗赶来了,就连爱唱小调的小媳妇也来了。她坐在自己带来的小马扎上,边安静地打量着来客,边纳着鞋底。绳子“呼呼”地从鞋底抽过,拉得老长,长过她好看的发髻。她将针尖在头皮上轻轻地刮擦,然后勾下头去,开始又一轮的穿针引线,动作娴熟而优美。

老者一家十分好客,还特地杀了一只鸡,拿出陈酿美酒来待客,这是乡间最高的礼遇了。

……

鄙人清楚地记得,从东林寺回来不久,先生就写好了那篇千古奇文——《桃花源记并诗》。可以揣度,他于沿路早已构思完毕,回家就挥笔成文了。

有天晚上,先生唤我至其卧室兼书斋。室内多少有些散乱,到处摊放着书写的纸页,就像一阵狂风经过,还来不及收拾。是的,是一阵思想的狂飙袭过。

我能感觉到先生内心少有的欢快,想必他已将某种思想梳理得井然有序,纹丝不乱。他将一叠书稿在桌上轻轻地顿了顿,归置齐整后交给我誊写。

眉宇间出现了未曾有过的放松,某种长期锁紧的东西给释放了,似乎找到了追寻已久的答案。

鄙人急于先睹为快,忘了先生就在一旁,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太奇妙了!”差点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先生笑了,像个孩童似的,就像他笔下的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充满了童稚的天真。


生  死

元嘉四年丁卯, 十一月中旬,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栗里南村北部的庐山,潜形遁迹,混沌一片,不知何者为天,何者为地,如天地鸿蒙尚未开化之际。

从大门看过去,厅堂的右侧,先生仰面躺着,脚冲着北门。这可不是先生习惯的姿势,他喜欢侧卧,而且喜欢头朝着北面,那里有一扇窗户是他所喜爱的。是的,他喜欢“北窗下卧”。

先生历时三朝十帝,在极为混乱黑暗的时代,经受风刀霜剑,饱尝人生磨难,终于归化于自然。时年六十三岁。

鄙人知道,先生不会这么快就离去,只不过像金蝉脱壳一般,游离于躯体,升入厅堂上方的某个隐秘处。然后异常冷静地,以一个全能的视角,把什么都看在眼里。

但见自己生理已尽,一动不动地仰卧,脸色渐渐暗淡,双目紧紧闭合,口不能言,目不能视,眼角还残留着一线泪痕。

他轻声问自己:“老兄,你怎么啦?”

“没什么,不过是有点累了。”

“你要远行了吗?”

“是这样的。”

“怎么,好像还哭过?”

“不是哭,怎么说呢,算是喜极而泣吧。”

“是吗?只是喜从何来耶?”

“从今往后,我一身轻快。纵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之乐,不能过也。”

“这么说,你是哭着生,笑着死吗?”

“就算是吧,泪水也总得前后有个呼应吧。”

“那么,你且好生歇着!”

“好的,我困欲眠,卿可去!”

他微微笑了一下,便转过头去,不再叨扰。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形影神》),他曾作如是说。纵横驰骋于天地之间,随其播迁,不以死生祸福动其心,不以早终为苦,不以长寿为乐,不以名尽为苦,不以留有遗爱为乐,一切委顺自然,以全神照。

次日一早,亲友和乡邻都踏雪前来送殡。

八仙中有位瘦高的长者,抬起忧伤的眼睛,望着皑皑旷野,有点犯愁。不过,随后他说出来的话却很暖心:“渊明兄生前从不多事,也不曾麻烦过谁,这点我等也是知道的;看来死后还得有此一回,那就要有劳各位乡亲了!”

灵柩在众人的簇拥下,于齐声断喝中骤然抬起,板凳被“噼啪”作响地踢倒在地,像是要截然斩断什么。然后,缓缓移出了家门。

他随着灵柩前行,不由得最后深情地回望了一眼,尽管“环堵萧然,不蔽风日”(《五柳先生传》),但“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读山海经》),这究竟是自己的家啊。

此去,人们要将他葬在野外,以安定其灵魂。

有时他能清晰地听见,棺木底部与地面或轻或重的刮擦声,他喜欢世间以这种方式挽留他,或者送别他;他感受到雪地上犹如波浪般的起伏和颠簸,像是重温从彭泽挂冠归来时船行的感觉,轻扬地摆荡。

是的,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他看着白茫茫的四野,又看了看北面白皑皑的庐山,瞬间就明白了将何去何从。

现在可好了,我只身一人,再也不用虑及亲旧的生计或感受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还我以自由之身。终于,我可以了却去匡庐独住的心愿。

他看了一眼那抔新鲜的黄土,便拱手作别道:“老兄,你且好生呆着,告辞了!”

他是最末一个离开墓地的人。他一边走,一边轻声且不无痛惜地自叹:“人生实难,死如之何?”


尾  声

老朽想起久远的年代,陪侍先生去康王谷时的情景——

那个奇异之夜,先生默默地伫立在川流不息的庐山河畔,四野一片漆黑,耳边净是山泉淙淙之声。先生于幽深的夜色中瞩目良久,不知作何遐想。

彼时,鄙人感受到一种来自宇宙深处的神秘力量,不由得全身战栗。你永远不知道,它有多大,有多远,人显得何其渺小。心中油然生起了一种神圣的庄严感,令我肃然起敬,悚然惊怖。不知道所敬畏者何,高天?厚土?暗夜?还是与之比肩而立的先生?均是吧。

继而,由窗外淙淙的流泉,老朽又想起了先生的那把神奇的七弦琴,其美妙的乐音,出于柴门,依于流水,接于白云,岂是区区乡曲之地所能限阈得了的?即便成为了一把无弦琴,它也能思接千载,挥斥八极。

是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它所指陈的,分明就是先生本人,行无为之事,传不言之教。尽管先生仙逝多时,但他弦歌不绝,一直在无声地弹拨,无时或停,不绝如缕,穿越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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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文婧

责编:肖文翔

审核:熊焕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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