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张宝华
年近半百的我身为人父已历多载,但我对父亲的思念却似一坛深埋心底的陈酿,在岁月摩挲中愈发醇厚浓烈。
故事的开始,带着旧时光里特有的清贫与温情。1946年寒冬,北风正紧,妈妈在一个我无从知晓模样的家庭降生。刚满月,襁褓中的她便被送到爷爷家。其中缘由,父母后来从不细说,我也未曾深问,仿佛那是一个不该惊动的沉睡秘密。于是,我的爸爸——家中的长子,便多了一个小他四岁的妹妹。
爷爷家是那个年代最典型的贫农家庭。家中一间半的土坯房,住着五个儿子、一个女儿,以及妈妈这个新成员。妈妈作为老二,从懂事起便自然担起照料弟妹的责任。童年的游戏于她是奢侈,更多时候,只有灶膛火光映照下那张早早学会忧愁与坚韧的小脸。
爸爸是幸运的,身为长子,在普遍轻视教育的乡间,爷爷咬牙供他读完初中。毕业后,他进入公社供销社工作,捧上了令人艳羡的“铁饭碗”。我总想象爸爸年轻时穿着干净的中山装,站在柜台后,鼻梁上架着眼镜,从容拨弄算盘,为乡亲称盐、打煤油。他身上带着一股与泥土气息不相符的文雅书卷气。
而妈妈则走向另一条路。她只上过一年“初小”,识得的字仅能写下姓名、看懂工分簿。她生命的舞台是那片广袤而沉重的土地。妈妈说,她当过生产小组的队长,这让我十分讶异——我记忆中的母亲总是沉默谦卑。可乡邻们提起她,都竖起大拇指,说她是个“好劳力”,做事“泼辣得很”,丝毫不输男子。
“泼辣”二字,在我听来毫无贬义,反倒充满力量与敬意。那是在苦难磨盘下碾压出的顽强生命力。我想象:广袤田畴上,天色熹微,哨声刺破晨雾。妈妈和男人们一样,挽起裤脚跳进寒凉水田躬身插秧。烈日当空,她挥舞着沉重的禾镰,稻浪在身前片片倒下,汗水如雨砸在干涸的土地上。妈妈那双手,关节粗大,布满厚茧与岁月的纹路。那不仅是一双女性的手,更是一双与土地搏斗、向自然索取生存资料的战士之手。她的青春没有花前月下,没有诗书唱和,只有工分簿上密密麻麻的划痕与日复一日的体力透支。
爸爸在供销社的安稳与妈妈在田间的辛劳,仿佛是同一时代里被划分开的两种命运轨迹。他们像两条并行的溪流,一条平缓清澈,一条激荡浑浊,共同流淌在贫瘠山谷中。
不知从哪一天起,他们之间的兄妹关系开始微妙变化。不知是爷爷的提议,乡邻的撮合,还是他们在长久相依中悄然滋生超越亲情的情愫。这转变是我最感好奇却无从追问的浪漫。一个称呼从哥哥变成丈夫,从妹妹变成妻子,需要跨越多少内心藩篱与世俗眼光?妈妈说,后来她就成了童养媳。
童养媳这个词总带着旧时代的酸楚,可放在父母身上,我却品出一丝苦涩的温情。这不是自由恋爱的浪漫结合,而是在贫寒中生长出的最务实牢固的同盟。爷爷家省去了为长子娶亲的开销。对于早已是家中一分子的妈妈来说,这或许是最稳妥的归宿。没有隆重仪式,没有山盟海誓,或许只是某天将妈妈简单的行李从这屋挪到那屋,便完成了女孩到妻子、一个家庭到另一个家庭的过渡。
从此,他们的命运之河彻底汇合。爸爸继续他的工作,从供销社转入小学教书,一生与粉笔黑板为伴。他从普通教师做到校长,最后以小学高级教师的身份退休。他的世界是方寸讲台,是琅琅书声,是墨水与文稿的清香。
而妈妈在生下我后,她的战场有一部分从田地转移到更琐碎的家庭事务,但从未真正离开土地。即使爸爸有稳定收入,她依然耕种几分自留地,养鸡喂猪,将屋前屋后打理得生机勃勃。爸爸的工资支付我的学费和家中重大开支;妈妈的劳作填满米缸菜篮,让一日三餐永远有滋有味。
我童年的记忆充满奇妙对照。一边是爸爸伏在书桌昏黄灯光下批改作业。有时候,他会用低沉的声音为我朗读古诗;另一边是妈妈在厨房里的“咚咚”切猪草的声音。有时候,她还会扛锄头风风火火从田间归来,裤脚沾满新鲜泥巴。爸爸教的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妈妈教的是如何分辨稻穗饱满,如何给瓜苗搭架。他们仿佛来自两个世界,却又和谐地共同构建我的世界。
爸爸沉静如深井,他的爱内敛深藏在对每次考试成绩的关心里,在他为我珍藏的每本好书中。妈妈喧腾如旺火,她的爱外放体现在我碗里永远堆得最高的肉,雨天早早送到校门口的雨伞和我每次离家时她站在村口久久不肯离去的身影中。
我静静地听他们说话。爸爸有时嫌妈妈唠叨,不懂他书里的世界;妈妈有时怨爸爸不接地气,连钉子也钉不好。可这拌嘴中透着一种历经风雨后、根须在泥土下紧紧缠绕的依存。他们的爱情是泥土里长出的感情,像两株并肩的树,共同承受旱季雨季,彼此根系在看不见的地下盘根错节,融为一体。它不浪漫却厚重,不张扬却坚韧。
如今,父亲离去已16年。自他走后,老屋里的鱼竿再无人动过,可父亲的气息却似愈发醇厚的老酒,在这一方天地间愈发浓郁。
妈妈即将步入八旬。她的年轮如一卷浸染霞光与温情的丝绸,初看质地坚实,细品光泽柔和,绣满我们家族的故事。长年辛劳让各种病痛找上门来,那曾能挑百斤重担的腰背,如今不好时总是疼痛难忍。和妈妈聊天,总不忘问今天的药吃了没,血压量了多少。
夜深了,我结束回忆走到院中。月光如水洒满寂静小院。我仿佛又见那片广阔田野,见年轻的妈妈挥汗如雨身姿矫健;见年轻的爸爸站在讲台神采飞扬。他们从各自命运起点出发,最终汇成一条平静深沉的河流,流淌过我的生命。
我的生命是他们共同的续章。我身体里流淌着爸爸的文弱敏感,也流淌着妈妈的坚韧泼辣。我这支笔所能写下的最动人篇章,其最初的墨汁,早已由他们用一生的辛劳与沉默为我研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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