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刘 力
那年,师大的梧桐叶刚落满校园主干道,我正在校报编辑部的木桌前翻看着新收的稿件,突然门口传来一个带着乡音的普通话:“老师,请问招学生记者是这里吗?”
我向门口看去,先入眼的是一双沾着泥点的白球鞋,再往上是洗得发白的确良衬衫,最后看向一张带着憨厚笑意的脸——嘴巴特别大,笑起来仿佛盛着整个秋日的阳光。他叫冷春晓,来自修水县的85级教育系。后来我们总打趣他“名字比人雅致”。
我高他三级,彼时已开始收拾行囊,准备离开校报,带一批新记者是我最后的任务。冷春晓的稿子虽显生涩,却有股野劲,就像修水山里的笋,带着泥土的腥甜直往纸里钻。晚自习后,我们常留在编辑部,他趴在桌上改稿,笔尖在稿纸上沙沙滑动,迟疑时就挠头,乡音混着普通话碎碎念:“这里是不是该写得像溪水一样?”我教他把方言里的鲜活劲揉进文字,他则教我辨识从修水带来的山茶,说那叶子在山雾里泡过,喝起来清甜味足。
到郊外采风,他总背个挎包,装着馒头和墨水,走累了就坐在田埂或石头上挥笔,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笔尖在纸上不停歇,仿佛要把眼前的稻浪、远处的山影全收进字里行间。那一年,他写了很多文章,成了校报上稿最多的学生记者之一,我见识了他的勤奋。
离别前夜,他给我写了毕业赠言:今朝君欲乘风去,他日吾必拜师来;人间必有真谊在,何须挥泪别师归。字写得歪歪扭扭,却像早晨喝的第一口热汤,漾开了一圈圈的暖意。那晚,他拉我到校园湖边的青蓝亭,在草地上坐了许久,彼此无语,任时光静静流淌。
一个桂花飘香的秋天,我在外省的办公室读到了春晓的信,信有8页,邮资翻倍。信中讲述他做学生记者的充实,也透着对分配回县里教书的不甘,却又自我宽慰,说回到家乡有种亲切感,带出学生会有成就感,信中那句“我不会放弃写作”后面打了两个重重的感叹号。不久他就有了娇妻,有了女儿。我眼前时常掠过这么一幕,一位有才有志有家业的老师,在宽阔的田野里尽情奔跑。
再见面已近20年,我去修水讲课,县委的同志特意请来了我的师弟,还说是“县里的笔杆子”。推门进来的人西装笔挺,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只是笑时嘴巴依旧张得很大,眼里的光一点没变。“师兄,”他握住我的手,掌心温热,“终于见到你了!”
饭桌上,他说起了在修水一中教书的那些年,怎么带学生在郊外读诗,怎么把方言里的谚语编成校本课程。县里的领导在一旁赞扬:“冷老师可是县里的宝贝,课教得好,文章写得更好!”看着他被酒精染红的脸颊,当年那个趴在编辑部桌上改稿的青年重浮眼前,岁月在他身上积淀了成熟,却丝毫没磨掉他骨子里那份执着。
几年后,他当了县教师进修学校校长。我在电话这头恭喜他,他在那头嘿嘿笑,“还是教书好,校长就是多了些杂事。”有次,他携母带妻来南昌,特意约了我,还带来了修水的山茶,说知道我爱喝茶,这是老人亲手采制的。“我妈身体好着呢,每天还下田上山。”说这话时,他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约上好友,带上礼物,我满心期待地到修水去看他。他点了修水的哨子、杭猪和渣粉招待我,满桌都是诱人的美食。之后,他又带领我们逛遍了修水。在秋收起义修水纪念馆,他兴致勃勃地讲述第一面军旗的诞生。我们站在凤凰山上俯瞰县城,只见修河如一条灵动的丝带穿城而过,城与山相融相依,景色绝美。那天他讲了许多话,“哨子好吃吗?修水很美吧!修水有好多写作的素材……”还不时念叨学生有多么可爱,又送给我他的散文集《修河春晓》,话中满是对小城深深的爱。忽然,我悟出他能一生扎在这里的原因了。
入夜,在修河畔草地上,我们聊起了校报,“提起校报就情话绵绵哟。”好多人在那间小小编辑部开始写作。大家虽然在不同的专业,却建立起共同的友谊,那份感情无比珍贵。我们掰着手指头数着供职于宣传口的校友们,发现还有几位结为伉俪。“大学同学是不可交易的社交货币。”记得那晚的星星和月亮特别亮,我竟忘了何时回的酒店。
那以后,我们大多在微信上交流,为彼此的作品点赞、品评,有时也会争执。看到他在全国报刊发表的作品,我常为他高兴、为他欣喜,会忍不住捡起老师说的那句话:“他获得的天地不大,却在那片山水中活得很滋润很富足。”
近年接到他三个电话。第一次,他告诉我:“师兄,我退下来了。”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我知道他对讲台的痴迷,也知道他骨子里的那点好强,一时语塞。“挺好,能多写点东西,”我只能这么说。
第二个电话来得突然,说他在去上海的高铁上。“查准了,癌!”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说别人的事。“放心,我女儿在那儿工作哩。”握着话筒,我听见高铁报站的声音,忽然想起了那个被他挂在嘴边的姑娘,考上名牌大学,读了硕士,是他最大的骄傲。“别怕,”我安慰道:“现在医学发达。”他竟笑着回应:“还有好多稿子没写完哩!”
从此,他的微信号多了抗癌日记,今天说“上海的医生夸我心态好”,明天说“在大上海开了眼界,女儿一家陪着”,后天说“修水的花开了,比去年更艳”,还孜孜不倦地与人交流抗癌的体会。我常常拜读他病中滚烫的散文,字里行间全是对生活的热望,找不到一丝消极。
他打第三次电话时,声音有点虚弱,却仍带着一股执拗。“我的新书《凤凰春晓》要出版了,你最了解我,请你作序好吗?”我应了下来。我翻出了他送的修水文学社的诗集,还有他的散文集《修河春晓》,扉页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再读他当年给我的赠言,竟从那独特歪扭的字体中看到了一种力道,那或许就是书写者精神的凸显吧。
窗外的梧桐叶在风中作响,我不由得想起了初见他的那天。整整40年过去了,细揣他写的那句“人间必有真谊在”,忽然明白,我们的友谊就像修水的山溪,不喧嚣,却绵长。一路流淌,带着泥土的质朴,带着草木的清香,也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情,从青春张扬到鬓角染霜。
倚坐案前,总念起他的名字。春晓,春晓是万物生长的清晨,是带着露水的希望。或许对他而言,教书是春,写作是晓,而我们40年的情谊,就是那穿过岁月的风,吹开了一程又一程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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