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活人物丨母亲的手杖

6月14日 10时 阅读 30788

  平时上班工作忙,没时间去乡下看望父母,“五一”假期的第一天,我便一大早来到菜市场,买了几斤肉和一条青鱼,还有一些果蔬,塞进车子后备箱。

  由于母亲特别热爱庄稼,于是我又转到一家卖秧苗的庄稼汉那里,一次性地买了一百株秧苗:辣椒苗二十棵、黄瓜苗十六棵、冬瓜苗十棵、丝瓜苗十棵、西红柿苗二十棵、麒麟瓜苗五棵……

  我知道这些秧苗里都藏着春风,将点亮母亲脸上的笑容。

  上午九时,我们就把车停在老家门口。

  因为提前打了电话,母亲早已坐在椅子里等在了门口。她见一团白色的光影哧溜一下停在自己身旁,估计是我们回来了。车还没停稳,就见她慌忙去拿靠在门边的手杖,想把自己撑起来。不知道是由于心情急切,还是内心过于激动,竟把手杖给碰倒了。

  母亲今年八十七岁了,身体还算健朗,记忆也相当好,只是耳朵明显背了很多,视力也远不如以前。每次跟她说话都要把嘴巴对着她的耳朵使劲地喊,像小时候拿着一根吹火棒吹响膛炉的火。她的眼睛也已深深陷进眼眶里,如今只能远远近近地捕捉到一些似有若无的光影。

  只见母亲的手在空中费力地捞了两下,见没捞着,知道是掉地上了,她便把身子从椅子里移出来,向地上摸去。她的动作缓慢又谨慎。

  还没等我们从车座上下来,母亲已摸到了手杖,撑起了身子,一步一拐地把自己扶到了我们跟前。

  “是你们吗?五金、园金、园妹、卫国”,母亲几乎要扑进我们的怀里。她一边从干瘪的嘴里唤出我们的乳名,一边极力睁开快失明的眼睛,想看清我们。

  五金是我的小名,因出生时四斤八两,四舍五入成了我的乳名。

  我和弟弟一左一右把母亲的手臂挽住,然后对着她的耳朵大声吹出了我们的名字。

  等母亲把我们的名字一一吃进了耳膜,她才算彻底放心了,一丝微笑和满足同时从额头上、脸颊上和鼻翼边流淌下来。这时,她的左手仍然紧紧握着手杖,右手腾出来,一边摸摸我,一边摸摸弟弟和妹妹,嘘寒问暖,问长问短。工作忙不忙呀?这次怎么这么久没回家?最近生活得怎样?孙女孙子回来了没有?

  我倒是没怎么听进去这些嘘寒问暖,只“好、都好、嗯”地应付了几声,却被她的一双手和那根手杖深深地吸引了过去。

  这是怎样的一双手啊,跟手杖一般的细了,又跟枯枝一般的瘦了。从每一根手指关节到掌心和手背,再到手腕和胳膊,见不到一丁点肉,只见弯弯曲曲的几条青筋,几乎破碎的皮肤下交错着,像一些蚯蚓在贫瘠的土壤中艰难爬行。皮肤因为失去光泽,只剩下一些暗黄的褶皱和褐色的斑点蛰伏在手背上。

  这双手不约而同地从一件宽大外衣空空的袖管里探出来,一把攥住那根粗细和她手腕相差无几、颜色也几乎如出一辙的手杖,像铁钳夹住钢管般有力;另一只手像撑开的伞架,又似济公那把破旧蒲扇,在我们眼前慢悠悠扇来扇去。

  这是母亲的手吗?是她当年割猪草、栽稻秧、收稻谷的手吗?是她昔日在溪边搓衣揉被,把我们的生活洗得光光亮亮的那双手吗?是她那双干净、洁白又温暖的手吗?

  还没等我从泪眼里缓过神来,母亲已一一摸过了我们,被弟弟牵回座位,坐下来心满意足地准备享受子女回家带来的快乐。

  我只得重新整理心情,向一旁的父亲笑了一笑,便准备从车子后备箱搬东西。父亲跑上前,从我们手里把包裹一只只抢了去。一边抢,一边学母亲的样子嘟哝着:“叫你们回来不要买东西,一回家就大包小包的,我们老人又吃不了什么,太浪费了。”

  我和弟弟赶紧跟父亲递去眼神,示意他不要太大声,免得被母亲听见后,怪罪一番。

  但当女儿把一袋水果提进大门时,还是被母亲看见了。母亲一把用手杖拦住女儿,要翻看袋子里的东西。见状,我迅速地上前卡位,把母亲与女儿隔开。

  我一边隔开女儿,一边把另一个袋子递到母亲跟前。

  “又花钱买了什么回来?”母亲刚刚还满脸堆着笑容,突然一下子,笑容里像注入了水,阴沉了下来。

  “没什么,就是你喜欢的一些庄稼苗。”我一边说一边打开袋子翻给母亲看。

  母亲一听是庄稼苗,脸上立马又掬起笑容,但嘴里仍然念道:“庄稼苗哪不要钱买啊,多少钱一株?”

  “不要钱的,是一个朋友种的,他听说您老人家喜欢种庄稼,知道我‘五一’会回来,特拔了一些秧子托我带来。”

  “那还不是要欠人家的人情”,母亲一生都善良、热情、好客,她是要把别人一个小小的恩惠也要牢记在心,埋进肚子里念念不忘的。

  “他说他也是您儿子呢”,我为了不让母亲感觉太欠人情,为虚构的那名朋友认起母亲来。

  “但以后还是不要再带了,我身子老了,也翻不动土了,你父亲又不管!”母亲一边嘴里怪罪着,一边眼睛斜都不斜父亲,嘟嘟嘟地拄着手杖往后屋走。不一会儿,她便拖着一把锄头来到前屋,交到我手里。

  “别累着”,母亲轻轻交代了一句。

  好像话说重了,我便真的要马上累着似的。说完便把我引到屋前最近的那块地,由我去“胡作非为”。

  其实,母亲从小就带着我房前屋后,山前水边,一起开荒挖地,种豆栽秧,她知道我是种庄稼的能手,放心着呢。

  这块地自去年春天栽了一些辣椒和茄子,收获后就没种其他庄稼,入冬以来便一直荒着。现在经过几场春雨,早已青草葱茏,绿茵如盖了。

  我先是一层层地把杂草全部清除,露出一大块平平整整的深褐色土地,接着便一锄一锄地把土刨开,弟弟和妹妹也加入刨土的劳动中来。母亲见我们干得越来越起劲,又听见我们热火朝天的喊叫声和笑闹声,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时光,竟围着手杖转了几圈,像一头系着绳子的小牛犊一样,兴奋不已。

  她几次想丢掉手杖到地里一起劳动,都被我们制止了。

  我们说好久没劳动了,平时拿笔的手越来越空闲,也越来越荒芜,适逢“五一”劳动节,就让我们痛痛快快地劳动一次,权当锻炼身体吧。

  母亲见拗不过我们,只得半倚着手杖立着。我女儿搬来一条凳子让她坐下,她都不肯。生怕一坐下来,便表示没带好头、做好表率,便会影响我们挥舞锄头的弧度和力度。

  母亲年轻时便是这样,从不偷懒耍滑,也不允许我们投机取巧,一生都在用自己的言行举止影响着我们兄弟姐妹。她虽然不认识一个字,却是我们生命里最厚的一本书。

  一个小时的样子,我们便把土刨好,并挖出了一排排整齐的土坑。按照以往经验,西红柿栽在一个角落,方便日后一起搭架子;西瓜栽种在另一角落,方便它们朝一个方向蔓延牵藤;冬瓜、丝瓜、黄瓜都各自占据边角的有利地形,可以顺着旁边的树枝往上爬;只有辣椒全部栽在了中央,被其他果蔬围着,像一大家人,甚是温馨。

  母亲听见我们如此排兵布阵,知道我们的“庄稼功”还没废掉,甚是欢欣。

  等我们把所有庄稼苗栽进土里,准备从井里提些水来滴灌时,母亲正一手端着一碗温开水,一手叩着拐杖,嘟嘟嘟地挪到我们面前,要我们先喝口水,歇会儿。

  我和弟弟赶紧净了手,准备去接母亲递过来的碗。就在我们要接过碗的那一刻,我又再一次清楚地看见了她的那双手和那根手杖:从每一根手指关节,到掌心和手背,再到手腕和胳膊,见不到一丁点肉……

  它跟手杖一般的细了,又跟枯枝一般的瘦了。

  一下子,我把母亲的手紧紧攥在怀里。她的手杖被我打翻在地,一碗温开水也泼了一地,瓷碗滚在了一边。

  “怎么啦?”母亲一脸的诧异。

  她一边想用手来摸我的脸,一边又想急急地蹲下身子去捡地上的手杖。有那么一阵子,她竟不知道要先做哪一件事,两只手空空地举在我面前,像一只待飞的蝴蝶。

  “是哪里生病了,还是累到了?”我一串不争气的眼泪,竟然跳出一颗,不小心掉在母亲的手背上,让她突然慌张起来。

  母亲见我掉眼泪,也没再去管那根拐杖,而是几乎倒在我的怀里,摇着我的臂膀,问个不停。

  我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让母亲担起心来,便迅速整理情绪,对母亲说道:“不是的,是刚没洗手,揉了眼睛,带出泪来了。”

  母亲半信半疑,望了我一会儿,这才又急急地要去捡她的手杖。

  此时,我才突然发现,母亲已全然离不开手杖了,她是那么需要它,像宝贝一样珍惜着,带在身边,一刻也不能离。她是哪年用的手杖,是谁给她买的,多少钱,我竟然一点都想不起来。

  我只知道,当时的我一直没敢松开手让她弯腰去捡。我怕她一弯下腰去,就再也不记得我和我的承诺了。我记得小时候曾答应过母亲的,等母亲老了,我就陪她,做她的一根手杖。

  我紧紧地抱住母亲的肩膀,紧紧地抱着,抱着,第一次体会一根手杖的颤栗。

(夏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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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方旬瑜

责编:肖文翔

审核:朱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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