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旭初
四月的庐山是浸在云雾里的青瓷。三千亩茶田从五老峰的指缝间垂落,如一卷未干的《千里江山图》残卷。山岚漫过茶垄时,我总疑心那是陶渊明醉后遗落的酒旗,或是白居易笔下未写完的“人间四月芳菲尽”。
五一节前的一天,庐山市一位朋友引领我站在茶田上,指间捏着一片新采的茶青:“这山势,是云雾茶的命脉。这茶山,是活着的《庐山志》。”果然,茶树皆依山势而长,东坡向阳处芽尖凝着琥珀光,西麓背阴处叶脉沁着松烟色。采茶女们戴着遮阳帽穿梭其间,指尖掠过茶芽的刹那,山风正从简寂观的残碑间吹来诵经声——那些被揉进茶青的晨钟暮鼓,终将在沸水中苏醒成禅意的尾韵。
庐山之巅,云雾是永不散场的墨客,将千年茶事化作笔锋,在层峦叠翠间挥毫。云涛翻涌处,茶树与光阴共酿,茶香与文明同栖,将中国茶文化的血脉深深镌刻于石骨松风之间。若说国茶史是一轴徐徐铺展的《千里江山图》,庐山茶便是其中最清逸的留白——以一叶承古今,以一盏纳乾坤,让半部文明在茶烟氤氲中次第苏醒。
庐山茶的宿命,自云雾始。年均191日的雾霭如纱幔轻笼,将茶树化作云端隐士。山岚漫卷时,茶芽在漫射光中舒展,叶脉间流淌着冰川纪的清冽与火山岩的苍劲。这般天地造化的秘境,让东晋高僧慧远一眼便识得其灵性——他引茶入禅林,以茶助修行,在香炉峰下辟出中国最早的“禅茶共生场”。自此,茶香随暮鼓晨钟浸润石阶,僧人采茶时衣袂沾露的身影,化作“禅茶一味”最古老的注脚。
至唐,白居易贬谪江州,于庐山北麓筑草堂而居。他在《琵琶行》的悲怆之外,独辟一方茶圃,写下“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的闲适。茶园中,僧侣与诗人以茶代酒,谈玄论道,茶汤里浮沉着盛唐的诗意与佛法的空明。宋时,庐山茶乘御赐金匾之威,攀上贡茶之巅。朱熹在白鹿洞书院以茶待客,笑称“饮此茶者,可与云鹤为邻”,茶自此从佛门禅意,化作士大夫精神世界的隐喻——如竹影摇窗,如松风入砚,清雅中透着孤高。
一杯庐山茶,半部国茶史。庐山茶的诞生,是匠人与天地对弈的棋局。清明前夜,茶农披蓑戴笠,踏碎晨露,在绝壁间采撷“一枪一旗”的嫩尖。五万颗芽头凝作一斤干茶,指尖翻飞如蝶,将云雾的轻盈、山泉的甘冽、晨光的旖旎,尽数封印于翠色之中。
朋友告诉我:“杀青要听铁的呼吸。”茶青入锅的刹那,竹帚翻飞如道士步虚,将《黄庭经》的符咒、朱熹的理学、陶渊明的归隐意,皆写入茶青的螺旋;揉捻时,“要揉出庐山的脊梁,又要留住云雾的魂魄。”匠人以太极手螺旋轻旋,茶汁渗出如墨染素笺,条索渐显嶙峋筋骨;提毫时,炭火将茶叶焙至七分骨三分柔,双手搓揉间,白毫如雪粒纷扬,终成“银毫隐翠,墨玉含烟”的绝色。九道工序,九重淬炼,茶芽在匠人掌纹中完成涅槃,化作“色如碧玉,香似幽兰,味若甘泉”的仙品。
此法自东晋僧人始创,至明清时已臻化境。2021年,庐山云雾茶制作技艺列入省级非遗名录,制茶师的手艺成为“活着的茶史”——他们以掌心丈量温度,以呼吸感知火候,将千年光阴揉进一片茶叶的褶皱里。
庐山茶的滋味,是历史的倒影。宋代斗茶场上,它以“雪沫乳花浮午盏”的清绝,力压建州龙团;文人雅集中,它随苏轼“从来佳茗似佳人”的吟咏,化作宋词里的平仄。明代朱元璋罢造龙团,庐山茶乘散茶之风,沿“万里茶道”北上塞外,驼铃与茶香在草原深处交织,清康熙《庐山志》赞其“色如松花,饮如嚼雪”,茶自此成为连接农耕与游牧文明的密码。
今日庐山,茶园是云雾的棋盘,茶人是落子的仙人。云雾茶生态博物馆内,宋代点茶的茶筅仍在石臼中轻舞;采茶研学路上,游客身着汉服,循着《茶经》古法,在云海间演绎“晴窗分乳戏”的雅趣。至2025年,万亩茶园将织就青翠的锦缎,茶旅融合的产值如春潮涌动,茶,从隐逸的哲思化作沸腾的烟火。
立于五老峰巅,看云雾在茶垄间流淌,恍若听见历史的回声——那是僧人踏露采茶的木屐声,是文人挥毫题诗的沙沙响,是匠人焙茶时炭火的噼啪鸣。庐山茶,以一叶为舟,载着禅意、诗意、匠意,驶过千年风霜,终化作杯中一泓碧玉。啜饮之间,山川之灵、人文之魂、历史之韵,皆在舌尖苏醒。此茶,非茶,是文明长河中不沉的舟楫;此史,非史,是茶烟氤氲里永续的春秋。
云雾茶有五态,如五蕴,蕴着五种天光。金木水火土,各有其位,各有其态。我与它们对坐,仿佛是与山中老友闲谈,又似与天地精神往来。
绿茶是三月的溪涧。当春水初融,那些蜷如雀舌的绿芽,在晨雾中舒展。它们是山的精灵,饮着朝露,沐着春风。我于清明前后上山,看茶农指尖轻捻嫩芽,如同采撷星星。杀青的铁锅滚热,蒸汽腾腾中,绿芽在刹那间封存了山间的晨露。那嫩绿的颜色,是春天的记忆,是山的心跳。玻璃杯中,滚水冲开银针,如寺檐垂落的雨线,在空中划出清凉的弧线,碧色剔透,仿佛整座茶山的晨雾都敛进了骨子里。
红茶是秋天的夕阳。它不再是那蜷曲的嫩芽,而是舒展的叶片。在阳光下晾晒,在炉火中烘焙。金黄色的茶汤,带着阳光的暖意,如同九月的柿子,挂在枝头,熟透了。红茶是温润的,它不似绿茶那般清冽,却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一杯红茶,一本旧书,一个慵懒的午后,便足以度过最美好的时光。
黄茶是夏日的细雨。它在绿茶与红茶之间,介于杀青与闷黄之间。那薄如蝉翼的茶芽,在潮湿的空气中微微发酵。黄茶的汤色,比绿茶深,比红茶浅,是一种温润的杏黄色。它像是山间小径上的青石,不耀眼,却有一种沉静的美。饮一口黄茶,仿佛听见夏夜里虫鸣与雨声,交织成一曲柔和的乐章。
白茶是冬日的霜花。它最为素朴,不揉不炒,只经日晒与风干。白毫银针,满披白毫,在茶汤中浮沉,如同寒夜中的星辰。白茶的茶汤清澈,滋味清淡,却又回味悠长。它像是一位隐士,远离尘嚣,独守一份洁净。冬日,一杯白茶,一炉炭火,一本闲书,便是一个温暖的世界。
乌龙茶是四季的轮回。它介于绿茶与红茶之间,既有绿茶的清香,又有红茶的甘醇。青茶的制作,最为复杂,摇青、晾青、炒青、揉捻、烘焙,如同人生的历练。乌龙茶的香气,千变万化,时而花香,时而果香,时而蜜香,仿佛一位多变的佳人。饮一口乌龙,仿佛经历了四季的流转,尝尽了人生的滋味。
五态茶,五蕴皆空。我在茶汤中看见山的倒影,看见云的流动,看见时间的痕迹。庐山东林寺的钟声又起,我轻啜一口茶汤,茶香在唇齿间弥漫,心也随着茶香飘向远方。这茶,这山,这寺,这时光,原来都是同一味。
茶,是天地间的灵物。它能让人在喧嚣中寻得一片宁静,在匆忙中找到片刻从容。五态茶,五种天光,五种滋味,五种心境,五种人生。我在茶中,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原来茶道,亦是人道,亦是天道。
当玻璃杯中的茶色渐次舒展时,有人谈起徐霞客在茶田里迷路的旧闻,有人念起黄庭坚“我家江南摘云腴”的残句。我连忙笑道:这茶色登顶禅味的刹那,我听见庐山会议旧址的砖墙在茶烟里褪去凝重,显露出陶渊明荷锄归来的背影——他衣襟里抖落的, 分明是《桃花源记》里遗落的茶种。
朋友告诉我:“美庐别墅一直保存着周恩来总理用庐山茶招待外宾的茶具”。是啊,庐山云雾茶从朱熹的茶盏到国宴礼宾,承载着重要的外交意义和文化价值,成为中国茶文化的一张亮丽名片。朋友是位茶商,他说:“走出庐山会议,道具越古拙简设越好”。下一步,他设想注册“庐山会议茶”商标,赋予其新时代的文化注脚。这茶盏里盛的,原是千年文脉与市井人生的合卺。
于我们而言,在忙碌的生活中,寻一方静谧角落,泡上一杯东林云雾茶,亦是一种修行。当滚烫的热水与茶叶相遇,看那茶叶在水中翩翩起舞,仿佛看到了生命的轮回与无常。轻嗅茶香,让那清新的气息沁入心肺,洗去心中的尘埃与疲惫。细品茶汤,感受那丝丝甘甜在舌尖绽放,领悟到生活中的点滴美好。东林云雾茶的五态,不仅是茶叶的五种形态,更是人生的五种境界。
此刻举杯,庐山不在别处,恰在这盏云雾茶的澄明里——茶烟起时,山魄入盏,一饮即千秋,一盏即天地。
(程廷谟/摄)
编辑:王文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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