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紫藤

■ 程 茜

“四座风香春几许，庭前十丈紫藤花。”在杭城四月的城南小巷，苍老的虬枝上缀满紫色精灵。紫藤花一发而不可收，如瀑布般垂挂于藤枝之上。洁白如玉的花蕾层层叠叠，灿若云霞。拂面轻柔的春风吹来，微微摇曳着藤枝条儿，慵懒的小橘猫在青黛屋顶的紫藤花下嬉戏。紫藤黛瓦橘猫，故乡江南的美仿佛在这一刻，灵动而有趣。

紫藤花不与百花在春日争艳，不依赖他人，沿着藤蔓努力攀爬，向阳而生，即便枝叶交错，也奋力伸展。花谢后，枝叶依旧繁茂。待来年，又会满树繁花。我想，女性的力量亦是如此，无论生活给予多少风雨，温柔善良是她的底色，自立自强是她的姿态。她勇敢追求梦想，不惧困难，在人生路上，如紫藤花般，绽放独特的光彩。

在一个草木萌发的春日，凌晨5时的菜市场，总有人和启明星一样早早亮起晨灯。勤快的外婆掀开棉被时，煤炉上的铁壶正欢快地哼起第一支歌。她将昨夜提前准备的肉馅灵巧地卷进馄饨皮子里，围裙兜里还揣着泛黄的数学教材，里面是外婆密密麻麻标注的复习重点，这是她给恢复高考时的妈妈准备的资料。

当晨雾漫过青石板，外婆的三轮车已咯吱咯吱地骑到了巷口，蒸汽里浮动的清汤葱花如同撒向黎明的星屑。外婆用满是茧子的双手，把枯萎的紫藤埋进泡沫箱，浇上洗虾米水。来年，它们又能抽出油亮的新芽。出身大户人家的她，历经沧桑后仍波澜不惊地教年幼的我认秤星。外婆说：“女孩子的心要像杆秤，能称得出五谷的斤两，也能量得准天平的公允。”

现在，年迈却依旧闲不住的外婆加入了社区义务江堤夜巡队。她们打着手电筒走过江堤芦苇荡，光束扫过的地方，醉酒青年的脏话就会变成羞赧的“阿婆好”。暮色漫过跨江大桥时，流浪猫循着编织袋的响动聚集。细心的外婆，每晚都把流浪猫崽裹在绣着紫藤花的毛线围巾里带回家。她给每只小橘猫都起了名字：木兰、道升、道韫、清照、贞仪、婉儿。她细心地照顾着它们。

那时候，外婆蹬着三轮车碾过落叶，车斗里猫粮与复习资料奇妙地共存着。路灯亮起的刹那，车铃铛惊起了飞鸽群。那些掠过夜空的翅膀，与视频通话中的我背诵宗璞先生《紫藤萝瀑布》的声音共振。外婆的车头挂着刚刚采摘的紫藤花儿，香气若有若无，甜而不腻，沁人心脾。垂落的淡紫花穗里，仿佛晃着我们祖孙俩视频时嘴角上扬的笑脸。

亦是在这青山暖暖、碧水荡漾的春日，唯美的紫藤花在最后一缕夕照中舒展着纤长的花瓣。路灯下，纺织女工们把自行车停靠在巷口，发梢沾着车间飞絮，围裙口袋里还揣着夜校课本。妈妈的工具箱里，扳手缠着紫色的紫藤花丝带。铁皮柜里，锁着夜校课本。被她抚摸多次后，略有褶皱的《电工基础》扉页上，钢笔勾画的城市天际线正穿透油渍生长。当流水线停转的片刻，妈妈沾着机油的指尖在玻璃窗前呵气，画出的函数图像比暮春的紫藤更绵长。

温婉的妈妈也喜欢在梅雨季晒书。藤椅边的搪瓷缸泡着龙井，泛潮的《飘》与《简爱》等躺在竹匾里翻身，扉页的购书日期从我出生那年蜿蜒至今。初春的紫藤总在雨后开得顽强。仿佛透过紫藤花瀑看到当年穿着校服的我踮脚嗅花，书包侧袋插着物理竞赛题集，辫梢梳着妈妈系的鹅黄丝带。风起时，练习册页间飘出一张字条，上面是妈妈为我抄的《居里夫人传》中的经典句子，激励我学习的墨迹被惊蛰的春雨晕开成翅膀的形状。

依旧是在这梅子四月，在芳菲倾城的灿烂春日里，紫藤花不畏日晒，舒展着雅致的姿态，落落大方。产房走廊的日光灯见过太多颤抖的唇，年轻母亲把阵痛的呜咽咬碎在齿间，却在听见婴儿第一声啼哭时，将全部柔软从泪腺里释放。身为主治医师的我工作笔记里夹着一枚干枯的紫藤花瓣，那是去年接生的产妇出院时别在我胸前的。此刻的我正俯身指导待产的年轻产妇调整呼吸，颈间红绳系着的银锁随我的动作摇晃。锁芯里藏着妈妈当年难产时的血型记录，那是我和妈妈血脉牵绊的印记。产科的隔壁是医院的肿瘤科病房，在两个病房的防火梯转角处，不知谁挂起了刚刚摘下的紫藤花。紫莹莹的，格外好看。

午后，化疗掉光头发的女孩们常聚在这里晒太阳。我摘下胸牌上的紫藤花叶发夹，给她们别在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上。最瘦小的那个女孩临走前，用输液管编了串紫藤花塞给我。我将它染成淡紫色，朝花蕊里藏着张字条，上面写着“紫藤盛开幸福来”。它被转赠给因化疗厌食的女孩。

我的白大褂左边口袋也藏着小秘密。口袋上别着的是枚银质的紫藤花胸针。掀开花藤，胸针就变成了微型U盘，存着来自我曾支教过的大山深处孩子们的手写信。午休时分，我在磨破的后脚跟贴上前辈赠送的创可贴，给山区的女学生们寄去的运动鞋总是尺码精准。

在那个万物复苏南风暖窗的春日，我含着眼泪剪掉了蓄养多年的齐腰长发，依依不舍地挥泪告别外婆和妈妈，毅然赶赴疫情救助的最前方。在临时搭建隔离救治点的后院，城中村拆除危房的废墟上，忽然长出了一大丛野紫藤苗。为了让它们茁壮成长，我们在值守巡夜时会将草木灰撒在断墙根下。于是，这些美丽的野紫藤在春光里华丽地绽放了。那些倔强的藤须勾着钢筋茬一路向上攀缘，一朵朵紫色的花蕾争先恐后迎着朝阳绽出笑靥。春风吹拂，摇曳着悠长绵香的紫藤萝瀑布，如梦幻般浪漫美好。果然，美好的紫藤总能治愈着一切，带给我春天般的温暖和喜悦。它们如同我悄悄资助的失学女童乐乐，在山区校园的旧钢琴上欢快地弹奏《野蜂飞舞》。我将外婆常说过的一句话转赠给她：“即便身处困境，也要顽强生长。只要坚持，终有一天能迎来属于自己的春日美好。”

我喜欢紫藤的刚柔并济。那些穿透生命岩层的藤，如同暗夜星空里熠熠生辉的星辰。这些悬垂的紫藤从不选择土壤，在破败的废墟与精致的温室同样盛开。它们永远向地心深处扎根，却朝着星空怀揣无限的希望。它们将根系化作悬桥，托着那些尚未萌生的紫藤花，游向比春日更辽阔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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