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肖力

　　开满油菜花的田野，是很多人的童年，也是很多人的乡愁。我的童年也开满了油菜花，因此我对它也有种特别的情愫。

　　油菜花亮眼却不刺眼，花瓣轻薄柔嫩，花茎修长纤柔，叶子的绿也是柔柔的。但很少有人注意到一朵油菜花到底长什么样，因为我们总是被成片的油菜花海所迷醉和震撼。

　　油菜花在大地上肆意地奔跑，似潮水一般奔涌着，将单调灰暗的土地淹没，晕染出只属于春天的那种无遮无拦的明亮。于是不由自主地，眼睛也会变得明亮起来，心情也会变得愉快起来。遍地油菜花开的时候，总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总觉得人生还有很长的时间，总觉得未来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油菜花是最适合这样大片大片地在平坦大地上铺陈的，那种金灿灿的颜色，只有配上这样铺天盖地的气势，才能美得大气磅礴，淋漓尽致。其他任何方式应该都不适合油菜花。

　　直到这一次，我遇见了一处不一样的油菜花景致。

　　路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小河，河水清澈灵动，而一片又一片不算宽广的油菜花便沿着小河两岸的斜坡，与河水一起向远方流淌蔓延开去。

　　一层褐色的土壤，一层绿色的野草，一层金色的油菜花，或一排萧瑟纤细或几团浓郁墨绿的小树，再就是大片浅灰白的天光。水中也是如此，水波宁静透亮，映着灰白的天，映着一棵棵小树，映着一片片艳艳的油菜花。岸上的景致与水中的倒影，几乎分不清孰真孰假，虚虚实实，一层层相叠相映，清清静静，至美无言。

　　这美景震慑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油菜花，倒映在长长的河水中，虽然没有漫天遍野，但一路顺流逐水，上下辉映，无穷无尽，绵延不绝。如此明艳又纯洁，让人清心又倾心。

　　迫不及待地走下堤岸的时候，落脚有些迟疑，脚步轻轻，有些怕踩疼了无辜的野花野草。

　　天色微微阴郁，空气湿润清凉。草色青青又浅浅，尚未完全覆盖潮湿的土壤。站在水边，只觉呼吸与心跳都变得轻悄起来。

　　天地辽阔清朗，风儿飘忽悠扬。没有人迹，没有声音，静得令人安心。仿佛人类刚刚睁开眼所看到的世界。似乎从来没有战火纷飞，也未曾出现工业污染，更无需提防任何奸邪与阴暗。只有清幽芬芳的诗意在眼前的春野里悄悄滋长，无声飞扬。

　　因为这小河，这油菜花成为我所见过最美的一片油菜花，因为这油菜花，这小河也成为我所见过最美的一条小河。原本普通的一片油菜花，原本普通的一条小河，相依相偎、互相成全，成为最美好的彼此。

　　此刻眼前，她们就这样，在天地间无声无息地美丽着，丰饶着。美得令人心颤又心疼，美得令人茫然又惘然。

　　人生中曾经在很多这样偶然的时刻里，感受到那一瞬间的美到极致，令人失语。例如少年时漫步到操场的尽头，遇见一大片金橘色的斜阳贯穿那座荒废已久的厂房里所有的窗户，将整座厂房映照得无比荒凉空旷又无比辉煌庄严的时刻；例如一次在南方的夜航船上，轻倚着甲板栏杆，风儿凉彻，裙裾翻飞，感觉自己仿佛孤身一人在这深幽无尽的黑夜大海上御风而行的时刻；例如那个内蒙古大草原的夏夜，漆黑的无边夜空里，一颗颗无比清晰的漫天星子，猝不及防地呼啦啦一下子全部涌进眼眶落进心底的时刻……我便知道，在我的生命里，这一刻只会出现一次，就在这一刻，不可复制，不会再现。哪怕我以后还会再来到同样的地方，也不可能再有一模一样的这一刻出现。所以，我很珍惜。

　　风儿轻轻缓缓，水流轻轻缓缓，时间也轻轻缓缓。站在开满油菜花的清浅水边遥望，我仿佛望见了遥远的童年，望见了青春，望见了百年、千年以至更遥远的岁月，那里有诗经的轻轻吟唱。

　　站在这里眺望，我看不到这条河的起始，也看不到这条河的尽头。就像人生行至此处，也已经看不见起始与尽头。尽管我知道，它们就静静地坐落在两头，一头离我越来越远，另一头离我越来越近。

　　我是这样偶然地来到这世间，这样偶然地来到这里，与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样偶然地相遇。但一切似乎都早已注定。

　　而人生若非行至此处，又如何能有这一场邂逅？世界赠予我们坎坷磨难，也总会赠予我们一些意料不到的欢喜，用来抚慰我们所有曾经的和未来的痛苦。

　　这浩浩荡荡的春风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浩浩荡荡的春天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没来由地来了，没来由地走了。来与走，都是那样悄无声息，又势不可挡。

　　而此刻，春天刚刚来临，花儿刚刚开始茂盛，还未到完全盛放的最高潮。青春初盈而未满的时刻，是最动人的时候，因为将会还有更美丽更丰盈的希望和期待。

　　在这样美好的春天里，这世界总会发生一些美好的事情吧。即使与我无关，即使我不知道会是什么事，会发生在哪里，只要想一想这样的可能，也会让人不自觉勾起了嘴角。

　　岁月晚，鬓已丝。但无数个新鲜的春天依然会不断地在大地上醒来。

　　阳春三月，从这样开满油菜花的小河边走一走，停一停，望一望，心下尘埃顿消，万念俱净。不管是谁，该都会觉得，世界美好，人间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