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在家里整理书柜,发现了几封泛黄的信。太阳下展开书信,尘封的岁月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令我的思绪飘到许多年前。那是一封母亲写的信。信纸是那种粗糙的草纸,折痕处已经磨得发毛,想必是反复展开又叠起。字迹歪歪扭扭,像田垄间蹒跚的蚂蚁。信中说,家里的麦子黄了,她一个人收割不完,雇了邻家的二小子帮忙,工钱是一斗麦子。
我捏着信纸,忽然想起那年高考后,母亲就是这样站在麦田里。六月的太阳毒辣,她弯腰割麦的背影如同一张拉满的弓。我站在田埂上,手里攥着录取通知书,汗水浸透了纸角。母亲直起腰,用袖口抹了把脸,笑着说:“妮子,去上学吧,麦子有我呢。”
那时我不懂,那一地金黄的麦穗,原是母亲用脊梁换来的。
大学四年,母亲从未向我诉过苦。每次通话,她总是说家里一切都好,麦子长势喜人,猪又下了一窝崽。春节回家,我才发现她床头抽屉里堆满了止痛片的空盒。问起来,她只说是老寒腿犯了,不碍事。
“城里开销大,你留着钱自己用。”每次我要寄钱回去,母亲总是这样推辞。后来我学聪明了,把钱塞进装糖果的铁盒里寄回去。可下次回家,发现铁盒原封不动地放在她衣柜最底层,下面压着我的小学作业本,纸页已经泛黄。
毕业后我在城里有了工作,租了套一居室。打电话让母亲来住几天,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家里猪崽还没断奶呢。”她说。
“可以让大嫂照看。”
“菜园里的茄子该施肥了。”
“就几天工夫,耽误不了。”
母亲终于来了,带着一大蛇皮袋的土产:新磨的面粉、腌好的咸菜、晒干的豆角。她站在我的小屋里,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生怕碰脏了什么东西。我给她的拖鞋,她非要套上塑料袋才肯穿。
第二天清晨,我发现母亲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卧室的床铺整整齐齐,显然一夜未动。她解释说睡不惯软床,腰疼。那天我请假陪她逛商场,走到女装店,母亲盯着一件藏青色外套看了很久。我让她试试,她摸着价签直摇头:“够买两百斤化肥了。”
结账时我偷偷买下那件外套。回家后母亲念叨了整整三天,说我这孩子乱花钱。可我发现她每天清晨都会把外套拿出来,用毛巾仔细掸去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母亲只住了五天就执意要回去。送她去车站时,她突然从包袱里摸出个布包塞给我。打开一看,是叠得方方正正的一沓钱,有零有整,最大面额是五十元。
“你买房用得着”,她说这话时眼睛看着别处,“我打听过了,城里房子贵得很。”
那布包我至今没动,放在抽屉最里层。有时深夜加班回来,我会拿出来摸一摸。粗布的纹理摩擦着指尖,恍惚间仿佛触到了母亲手掌的老茧。
前日邻居大姐来串门,说起她母亲来城里住不惯,整天念叨着要回乡下。我突然明白了,我的母亲不是不爱城里的热闹,只是太爱她的女儿,所以宁愿守着那片田地,也不愿成为我肩上的一粒麦芒。
麦子黄了又青,母亲的腰更弯了。而我在城市的玻璃幕墙间穿梭,常常想起那个站在麦浪中的身影。
窗外的梧桐叶落了,我想,老家的麦子又该播种了。时光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母亲老了,我也已人到中年了。多年城市生活的倦怠以及对母亲身体的担忧,让我极力劝她来和我一起生活。
母亲到底还是来了。
那天我推开家门,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蹲在阳台上忙碌。夕阳从西窗斜射进来,把她的白发染成了淡金色。她听见响动,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几分局促的笑,手里还捏着一把沾着泥土的小铲子。
“闲着也是闲着。”她指了指阳台角落,“我种了点小菜。”
我这才注意到,原本空荡荡的阳台已经被几个泡沫箱占据。箱子里是新翻的泥土,嫩绿的菜苗刚刚冒头,在晚风里轻轻摇晃。母亲脚边放着几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从老家带来的种子和一小包化肥。
“城里菜贵”,她搓着手上的泥土,“自己种得放心。”
我放下包,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年我劝过无数次,要接她来城里住,她总是推脱。没想到这次竟主动来了,还带着她的“宝贝”——那些在老家菜园里年复一年播种的种子。
母亲见我发愣,以为我不高兴,急忙解释:“我就种一点点,不占地方。你要是不喜欢,我明天就……”
“喜欢!”我打断她,“特别喜欢。”
母亲的菜园一天天茂盛起来。泡沫箱不够用了,她又找来几个废弃的塑料桶,凿了洞当花盆。阳台上很快绿意盎然,香菜舒展着羽毛般的叶子,菠菜的嫩叶在晨露中闪闪发亮。每天早上,母亲第一件事就是去照料她的菜园,像对待婴儿一样用心。
我知道,明天早上,餐桌上又会多一盘新鲜的蔬菜。那是母亲用最朴素的方式,在这个高楼林立的城市里,为我种下的爱。
(吴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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