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九江丨(讲述)父亲的老棉袄

3月23日 07时 阅读 3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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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老棉袄

■ 曹花荣

鄱阳湖畔的陪湖山下坐落着一个名为汪家岭的小村庄。此地山环水抱,风光旖旎,是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40余户人家在此聚居,涵盖11个姓氏。新中国成立前,这里的村民们主要以种地和捕鱼维持生计。我的父母在此养育了五子二女,家族开枝散叶,如今已发展为五世同堂的大家庭。子孙中曾有11人投身军旅,保家卫国,党员多达16人。我的母亲已是百岁高龄,父亲离开我们已有53年之久,可母亲始终保存着父亲的遗物——一件老棉袄。它蕴含着母亲对父亲的深情与思念,对儿孙们的无言教导。

母亲出生于民国十四年(1925年),她的生母身体孱弱,在她仅四个月大时,便将她送给姨娘家做童养媳。母亲未满两岁,生母便撒手人寰。8岁时,养母也与世长辞。次年,奶奶也离她而去。16岁那年,母亲与表哥成婚,可表哥很快被侵华日军抓去做劳工。母亲只好与既是养父又是公公的人在家劳作。未及两个月,表哥偷跑回家。一天深夜,国民党官兵突然闯入家中,母亲的表哥奋起反抗,竟被官兵不分青红皂白地枪杀于家门口。母亲和养父被绑至国民党驻地,养父当天便遭枪杀。所幸母亲的生父在国民党军中,得知消息后想尽办法救下了母亲。后来方知,国民党为掩盖其不抵抗的罪行,竟将被日军抓去做劳工的人当作汉奸杀害。

在母亲的养父和丈夫被国民党残害一年后,母亲的生父因坚决抗日,被日军抓获,装入麻袋从石钟山扔进了鄱阳湖。那里水深且与长江交汇,17岁的母亲,既无钱又无人帮忙,只能一个人趴在水边哭得天昏地暗。日军侵华期间,强占了母亲的住房,拆除隔墙、门窗,在后墙凿了几个洞,将房子改成马厩。撤离时,日军还纵火焚烧,幸好大火后来自行熄灭了。1962年,这个被大火侵蚀过的房子再也不堪重负,即将坍塌。我的父亲在重修时,特意保留了一根被日军放火烧过的立柱以及后墙上的洞,用以警示子孙,勿忘日本人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

当时,母亲在所有亲人惨遭迫害后,独自在战乱纷飞的年代里恐惧又孤独地生活着。整整三年,她过着食不果腹、冬天无棉衣御寒的日子。此时,我父亲出现了。我的父亲命运同样凄惨。他几岁时父母双亡,只能以讨饭为生,两岁的弟弟被活活饿死。8岁时,我的父亲讨饭至曹家畈,被人收留做放牛娃。成年后,主人将他介绍到汪家岭的亲戚家做长工。也正是在此,他与19岁的母亲结下缘分。“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两个苦命之人走到一起。即便家徒四壁,他们依旧相互扶助,惺惺相惜。

父母亲实际生育有六子二女。婚后一年,他们的大女儿降临。可贫贱夫妻百事哀,母亲临产前,父亲患上了严重的天花。此时家里一贫如洗,根本拿不出钱医治,一时间,父亲病入膏肓。母亲分娩时自行接生,还要照料病重的父亲。大女儿在出生20天便不幸夭折,母亲心力交瘁,欲哭无泪。好在父亲的病情逐渐好转。1946年,大儿子出生。1949 年,二儿子出生,从此一个儿子接一个儿子出生。1963 年,六儿子在几个月大时不慎摔伤夭折。失去小儿子时,母亲悲痛万分。旁人劝母亲:“你现在没有女儿,抱养个女儿吧。”父亲应允,母亲思量后也点头同意。于是,我在不满一岁时被抱进这个家。我刚来,便吃着母亲的奶,直至母亲怀有妹妹才断奶。父母待我视如己出,妹妹出生后,我也从未感觉自己被父母冷落。父亲常说我有福,他想要女儿,我就带来了妹妹。生我的父母想要儿子,就生了弟弟。

父亲对孩子们的管教张弛有度。他告诉大家,长幼有序,八仙桌上孩子们不能入座。客人来了,为示尊重,没有成年的孩子只能在灶台边吃饭,绝不能去厅堂上桌夹菜吃。但父亲又极其疼爱孩子们,他手艺精湛,会做麻花、油条,哪怕家里粮食再不够吃,每年小麦收割时,父亲都会做一次麻花、油条,让孩子们吃个够。那时生活艰辛,一年能吃上一两次肉已属不易。每次吃肉,母亲会做成肉丸子汤。为让孩子们多吃些,父母仅喝口汤。每年秋天,家里会杀一只完成任务的公鸡。此时,父亲便带着我去挖滋阴的药材炖公鸡,全家人美餐一顿。偶尔晚饭后,父亲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就着煤油灯的微弱光亮,给我们讲故事、讲笑话。看着全家人开怀大笑,父亲也一起大笑。父亲为了锻炼我们的胆量,有时候会讲鬼故事。我胆量最小,每次都恨不能钻进母亲身体里去。那时虽然家贫,但有满满的幸福感。

父亲懂得用植物染布,家里孩子多且贫困,白布价格便宜,他便将白布衣服染成土黄色或灰色给哥哥们穿。他还会用桑蚕茧抽丝,喜爱种植中药材,也常带我去野外挖中草药。父亲是西山郭家人,对中草药的辨识能力无师自通,会跌打推拿。村里有人割伤出血、扭伤,都会来找父亲,他总是热心相助。父亲每年都要去别地为生产队收款。为不耽误时间,他总是连夜赶回。每当此时,他总会腰系萝卜巾。夜间独自行走在湖水边时,难免遭遇抢劫。父亲毫不畏惧,解下腰间萝卜巾,放入水中打湿。每当抢劫的人看到,都吓得撒腿就跑。父亲担任过小队长、大队治安主任,可他从未整治过任何人,不论对方是何阶级成分,都予以尊重,因而他人也尊重父亲,口碑极佳。

母亲性格温和善良且包容,历经命运的磨炼,母亲活得通透,从不与人争吵、论长短、说是非。对孩子,她一视同仁,说:“媳妇嫁到我家就是我家人,疼儿子必须先看重媳妇。”当儿子媳妇产生矛盾时,她总是劝儿子说:“人家给你生儿育女,不要命地做事,吃尽了苦,你为何不记人家的好,让让人家?”正因母亲拥有宽厚的胸怀,才使这个百人的大家庭能够和睦共处。我们总说,母亲能够长命百岁,除了作息规律,儿孙孝顺,更得益于她的不爱计较,心态平和,生活中尽量不给儿孙添麻烦。

父母一起养育我们的时光,是我们小时候最幸福的时候。父亲在世时和母亲配合默契,一大家子人,母亲一个人操持家务,根本忙不过来,父亲就常帮我和妹妹梳头扎辫子、缝补衣服。我尚年幼时,父母就教我扫地、缝鞋垫,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还教导我们,“女孩子要爱干净。”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响应政府号召,积极投身于地方建设,被评为县劳动模范。1970年初,父亲应公社号召带队前去修建柘林水库大坝。当时条件艰苦,全凭人力肩挑背扛。父亲一去便是两年,至1971年底归来时,已是满身病痛,没几日便出现拉黑血的症状。严重时,他甚至无法起身。我们抬着父亲前往县医院检查,竟是胃癌晚期。1972年正月十二日清晨,父亲病逝,从送院到离世仅42天。那年,他52岁,母亲47岁。

突如其来的变故再次给命运多舛的母亲沉重的打击。那时,除大哥已婚生子,其余孩子大多尚未成年,我9岁,妹妹才5岁。我清楚地记得,五个哥哥用躺椅抬着父亲,沿着鄱阳湖边被水浪冲刷的石子路艰难前往县城。那时四哥、五哥尚未成年,却也咬牙坚持帮忙。因父亲的病回天乏术,医院要求家属年前将人接回家。腊月二十九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地上的积雪没过膝盖,哥哥们滑倒又爬起,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将父亲抬回家过年。本该欢天喜地的新年,我们家却沉浸在悲伤之中。那年冬天至正月十一,不是阴天就是大雪纷飞,正月十二日父亲一早离世,随后阳光普照,仿佛老天也在怜悯命苦的父亲,让我们能顺利地操办丧事。

父亲病逝后,悲痛欲绝的母亲一病不起,痛哭许久。我和妹妹每日泪流满面,如无助的小鸡般守在母亲身旁,唯恐再失去母亲。好在母亲最终坚强起来,含辛茹苦地将我们拉扯大。父亲去世的那年冬天,母亲拿出父亲的棉袄告诉我们:“这是我在你们父亲病重时赶做的新棉袄,他一生中没过一天好日子。我们家孩子多,劳动力少,一直是超支户,年底结算工分时,你们的父亲都是坐在门旮旯里不吱声。父亲治病及办丧事又借了不少钱,不知道哪年能还清这些外债。父亲不在了,我挣不到更多的钱,你们长大后成家只能靠自己努力了。这件棉袄是你父亲生前穿过唯一的一件像样的衣服,现在给老三穿,你要爱惜着穿。”三哥穿过后传四哥,四哥传五哥,五哥传我,我传妹妹,这件棉袄就像接力棒一样,在儿女们身上轮转,陪伴大家度过一个又一个寒冬,直至布料完全失去了原有的黑色,泛起了白光,母亲才将棉袄收藏起来。

父亲虽然去世多年,但他与母亲的勇敢、坚毅与善良如同那件老棉被一般,化作无字的家训,在家族中世代流传。母亲百岁寿辰时,一把椅子上坐着母亲,另一把椅子上放着父亲的老棉袄,一百余名儿孙如众星捧月般围绕在母亲身旁,一边为母亲祝寿,一边畅想家族的美好未来。若父亲在天堂看到这一切,我坚信他定会倍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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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文婧

责编:肖文翔

审核:杨春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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