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七月半
■ 成壮壮
七月半,中元节,俗称“鬼节”,是祭祀先祖的日子。
儿时的七月半,像仲夏夜的一缕晚风,带着脚下土地上还未散尽的暑热,总在我心头萦绕。那个贫瘠年代的一点小事,在我成年后芜杂的内心世界,蓬勃地生长,撩拨着我用文字给它留下一点永久的痕迹。
母亲说,七月半是离世亲人回家团聚的日子。按我老家修水县的习俗,人们在七月半这天要给已经去世的先祖亲人烧纸钱,叫作“烧包袱”。所以每年,我们都需要“封包袱”,就是把黄色的纸钱折成课本一半大小,再用裁好的白纸,像包书皮一样把这些纸钱包起来。我们家人口多,每个人都要给逝去的先祖亲人封包袱,所以要封的包袱也比别家多。每年刚进入农历七月,母亲便早早地做好晚饭,招呼全家人吃饭,把桌面收拾干净,用剩米饭作浆糊封包袱。
母亲手巧,她封的包袱平整漂亮。早年,都是母亲带着大姐封包袱,哥哥裁白纸,我和两个年幼的妹妹折黄纸,父亲则负责写包袱。
由于写包袱要用毛笔,每个人身份不同,对先祖的称谓便不同,包袱又实在太多,每每都是母亲封好的包袱已经堆得像雪白小山丘,父亲写好的包袱才寥寥几个。我们兄妹几个忙完各自手上的活儿,就会围着端坐在饭桌上写包袱的父亲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故祖考是什么意思?”
“这儿还有一个写着故外祖考呢?”
父亲停下毛笔向我们解释,“故就是已故,去世的意思,祖考就是对父系祖辈的尊称,外祖就是对外公那边去世长辈的尊称。”
写累了,父亲会让姐姐和哥哥尝试着写包袱。那时候,姐姐七八岁,哥哥不过五六岁,写的字还不够工整,歪歪扭扭的包袱是不能烧给祖宗的。母亲在一旁尽量挑出姐姐和哥哥写得比较好的一本包袱,说:“这个写得不错,可以烧给你们太爷爷,他看到了肯定开心。”姐姐和哥哥仰着笑脸望向母亲,写得越发认真了。
父亲会在这时候和我们讲每位先祖的生平,从一世祖一直讲到和我们短暂相处过的曾祖父。晚风穿过窗户,把桌上的白纸吹得簌簌作响,我们兄妹五人听得入神。祖辈们的这些生平小事,不仅让我们知道人生自有来处,为人需不忘本源,更在我们内心种下了耕读传家的种子。后来的我们,总算没有辜负勤奋好学的家族基因和这个美好的时代,都考上了大学。
七月半的到来,还意味着暑假即将结束。这个时候,我们这些孩子便会抓住暑假的尾巴,进行最后的狂欢。等不到吃晚饭,大家就兴致勃勃地抢着帮大人把封好的包袱用箩筐装起来,一筐一筐地抬到祠堂门口的晒坪上。那时候,每家每户几乎都要封三五箩筐的包袱。一群小屁孩呼朋唤友,匆匆吃饭洗澡,跑到晒坪和小伙伴们集合,一刻都不敢耽搁,生怕错过了烧包袱。烧包袱没有准确的开始时间,各家的包袱都送过来了,宗族的长辈到齐了,便可以开始了。大人们虔诚严肃地把各家的包袱堆摞成一个小山丘,等到宗族中最有威望的长辈德大爷洗漱干净后,便会来到宗族中堂祖宗灵位前,请示神灵祖先并告知他们,子孙将在今天为他们烧送钱财,请他们回来取用,保佑子孙平安康健,农事风调雨顺。
一切完成后,记不清是谁先点燃了一堆堆包袱,火顿时燃起来了,由小变大,由低蹿高,暗夜里的晒坪一点点开始变亮。熊熊火光瞬间把孩子们的疯劲燃起来了,大家围着火堆追逐打闹,笑声不断。我隔着火光看见父亲和叔伯们的脸油亮亮的,眼睛里似乎也闪着火光。他们守着火堆,聊庄稼收成,聊孩子学习,直到包袱烧成灰烬,灰烬变冷才相继离开。此时,圆月高高挂在黛蓝色的夜空,晒坪又回到了暗夜的怀抱。
孩童玩乐哪分白天黑夜呢?晒坪对面的稻田里,不安分的青蛙叫得正欢。哥哥和几个大点的男孩不过瘾地跑到村边的小溪里快快乐乐地洗了个澡,才提着红色的塑料桶,蹦蹦跳跳地回家了。
这个暑假,我携妻儿回老家避暑。村口的小溪依旧静静流淌,夜晚蛙鸣不止。躺在儿时的竹床上,享受着“落落疏帘邀月影,嘈嘈虚枕纳溪声”的静谧,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只是父母都年逾古稀,封包袱的角色分工和儿时发生了对换。我带着儿子写包袱,妻子和女儿封包袱,父母则在一旁折纸。我和父亲,依然把家族的故事,从一世祖讲到了孩子们的曾祖父。晚风中,孩子们依然听得入迷。
夏夜的晚风啊,它年复一年地吹,吹老了少年,吹皱了容颜,也把人生来处、家族基因和对故土的怀念吹进了一代代人的内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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