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都赋
■ 杨振雩
祖父从江西法政学校毕业后,不应辟乡长,来到和公堂镇上开店,无奈连年折本,不得不关张大吉,去做了私塾先生。祖父这段短暂的生意,加上家父职业生涯末期也是在此站柜台度过的,让我对和公堂有了别样的亲近感。
少时,误将“和公堂”听成了“鹅公塘”。便想象着小镇边,定有一行白鹅雍容地游弋池中,频翻红掌,牵引碧浪柳丝。这种缓慢和安闲是符合小镇固有节奏的,然而却非镇名的真实由来。
三都民风剽悍,好勇斗狠。加上村落多为同姓屋场,互不谦让,动辄刀剑相向。不知何年,一个村民自治的场所——“和公堂”,经有识者倡议应运而生,便于各路乡绅同堂议事,以息争戒斗,和于公理。有多起间不容发的宗族械斗,即是在此化干戈为玉帛的。三都逐渐养成了以和为贵的习尚,其一贯以来的安定祥和,可谓渊源有自。这样,由一个自发调处讼争的处所,进而用来指称一方乡土,古镇因此而得名,足见其德风颇获人心。
多年来,和公堂作为三都首善之地,委实起到了统御一方、教化庶众的功用。而今日的蓼南乡,承接古风,发扬踔厉,更胜先人一筹,三都得以安居乐业,日日向善。
三都是昔日县以下行政区划的称谓。同治《星子县志》载,本县具九都七党三镇,民国始废。有“南都北党”之说,即城南为都,西北立党,滨湖建镇。
三都居庐山市东南隅,包括蓼南乡和蛟塘镇东境。地处蓼花池南浦,东起扬澜,西至罗家垄。东南伸入湖中,呈半岛状,与都昌、永修隔湖相望。丘陵起伏,水域辽阔。其间陆地40余平方公里,水域240多平方公里。120多个自然村,4万余人口。其实,三都也可称为水乡。水域占全县湖区的三分之二,是自身陆地面积的六倍。
鄱阳湖流经三都境内,陡然收束成一只峡口,宽约里许,称“罂子口”,水流湍急,风力强劲。南宋李纲作《经彭蠡湖》:“世传扬澜并左蠡,无风白浪如山起。”这方水域被今人称为“东方百慕大”,乃兵家必争之地。
史前,蚩尤与黄帝鏖战于湖,败后三苗迁往边鄙。然而,鄱阳湖并未变得平静,而是拉开了征战的序幕。战帆过处,血流漂杵。之后,有百越争战,九江王英布征讨秦军,周瑜战黄祖。继而,东晋刘裕剿灭卢循,唐军讨平黄巢,宋太祖灭南唐,方腊起义等等,亦于此摆开战阵。更有元末朱元璋与陈友谅大战鄱湖,留下多少神奇传说。又有王阳明平定朱宸濠,曾国藩追剿石达开,均交战于此。近有抗日战争,三都人蘸水为墨,书誓山河,共纾国难。
先父回忆,他幼时曾站在桂花垄岸边,目睹了日机轰炸吴城镇的惨烈景象,炮声隆隆,浓烟蔽日。同期,渚溪也未能幸免。就这样,彼岸的吴城镇和此岸的渚溪街,一度繁华竞逐的商埠,一朝毁于兵燹。
有必要提到渚溪古镇。它位于三都东南湖滨,俗称“渚矶街”。其西有波平浪静的湖湾,北有扼守咽喉的扬澜。为赣江、抚河、饶河、信江、修河五大水系与杨柳津河和博阳河交汇点,渚溪古镇通江达海,乃不可多得的水上枢纽。渚溪,兴于宋元,盛于明清。稍逊于江西四大名镇吴城镇与河口镇,同姑塘镇相伯仲。往来商旅不绝,帆樯遮日,木排蔽江,人口逾万,商号、旅店、饭铺、烟馆、青楼等遍植林立。为治安和课税计,府县曾设巡检司和营汛,驻军于此。南浔铁路开通后,水运遽衰。而日军的轰炸,更加速其凋敝。而今只剩下烽火台的颓基在灌丛中形影相吊,回荡着水涨水落的潮汐声。偶有奇石爱好者,去那里翻找湖水淘洗出来的石块和瓷片。
我出生在湖中小岛,外地求学谋生时,爱去鄱阳湖盘桓,于重温童年记忆中寻找慰藉。看一湖的碧波,看高飞的大雁,看无边的绿草。草地上有织锦似的蓼子花,有白云般的芦柴絮。湖上能听见一种奇异的声响,隐隐如伐鼓“咚咚”,动地而来。不知其所以然,有时会在远古以来的寂寥中莫名地恐惧。鄱阳湖是一个大盆地,想必它已积聚了太多的音响,徘徊不去,难以消散。其中或许有震天的厮杀和剑戟声;有渔门古县城沉没时最后的绝响;还有古镇如吴城、渚溪喧闹如潮的市声;当然也有木排上不绝如缕的欸乃清歌和船舶持续发出的低沉的轰鸣……
湖水一年年地涨落,它招致的不尽然是战火,也捎来文人墨客的风雅和教化,还带来外界的声信和财气。三都受惠于该聚宝盆者,可谓多矣!得益于它丰赡的润泽和灵动的性情。无怪乎三都人习惯称之为“母亲湖”。
三都也曾富庶过。春天,挥镰割湖草,以蓄家肥;秋天,上洲斫芦柴,以旺烟火。夏网鱼虾蟹蚌,冬收萝卜芝麻,更有吃起来哔啵作响香喷喷的西瓜子。
外人有所不知,三都为何粮棉丰登,红薯大且粉,猪牛膘又壮?端赖于湖草源源不断地滋养。所以,和公堂街上的糕饼和馓子,遐迩闻名,香甜味美。即使是荒年,也没难倒三都人。妇女孩童鱼贯而行,下到湖洲港汊,采莲摘菱,捞鱼摸虾,采挖藜蒿、芦根和半年粮,以度饥馑。
我曾站在扬澜的崖畔上,北望崔嵬的庐山,东看神秘的老爷庙,南眺在水一方的吴城镇,俯瞰近处渚溪残存的遗址,以及候鸟不时飞过的粼粼湖水,油然生起思古之幽情。
先说王勃挂席洪都,状写“落霞孤鹜”“秋水长天”;再说韩愈因谏迎佛骨而遭贬潮州,不都是取道扬澜吗?而欧阳修题赠刘凝之的《庐山高》,描摹扬澜“洪涛巨浪日夕相舂撞”,气势何豪迈。南康著名两知军——茂叔与考亭,壮心不已,击水中流过扬澜。苏东坡远谪岭南,苏子由迁削筠州,蓬转客途,又岂能舍扬澜而另觅他途?扬澜到底是江湖锁钥之地。
三都文风兴盛,出过不少贤达,如清内阁中书左运昌等,除秉持耕读传家的风尚外,也与历代鸿儒名士的熏染有关。他们自东北或东南挂帆或过境或登岸,或游览或为官,其风雅之气缕缕吹扇而来,久之,三都之文也便斐然成章了。
迁客骚人而外,又有络绎不绝的商旅路经和停泊于此,然后溯水而上,穿赣鄱,越大庾岭,一条商贸大动脉纵贯南北,而三都虽小,却是其中一个不可或缺的驿站。三都也往往因此得风气之先。
三都曾有过一些技艺超群的工匠,大木匠宋尚温、张文孝,小木匠张汉楚,船木匠刘芳高。民间作坊甚是发达,有李仕洪的造船坊和油榨坊,陈大金、陈细金兄弟的面粉坊。民间航运业冠县之首。铁门程村中医名家辈出。三都的西河戏堪称星子大戏的翘楚,戏师、名角代有其人,戏台在各地轮番搭建,从未有过空档期,咿呀之声常年不绝于耳。
我印象中,镇上石板街,店铺鳞萃比栉,鼓皮屋,木柜台,古色古香,充满了岁月感。有万家的杂货铺、孙家的药铺、高家的铁铺、左家的布匹和胡家的油条。那里除了不时回响于耳畔的麻将声外,还有叮当的锻铁声,布匹的撕裂声,理发的剪子声,木料的劈削声,之外还有糕饼的香气弥漫在整条街上,与久听不厌的西河唱腔和琴板一道,构成了小镇上活色生香的交响曲。
然而,随着航运的渐趋式微,如今的鄱阳湖虽说是风光难再,与之休戚相关的三都也颇受波动。然而,只要鄱阳湖不会枯竭,还在奔走流转,就永远不会失去其灵动性。三都在顺时应世,求新求变。我想,他们也已找到了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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