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诚斌
欧阳修对范仲淹创作《岳阳楼记》有直接影响,即关于“乐”的思想。早在景祐元年(1034年)他写信给范仲淹说:“然窃惟希文登朝廷,与国论,每顾事是非,不顾自身安危,则虽有东南之乐,岂能为有忧天下之心者乐哉!若夫登高以望远,饮旨而食嘉,所以宣辅神明,亦君子起居寝食之宜也。”(《与范希文书》)12年后,庆历六年(1046年),范仲淹作《岳阳楼记》说了一句响彻古今的话:“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那么“忧”呢?欧阳修是个有骨气的人,胸中有一团浩然之气,激荡血脉,故在被贬谪后不抑郁,不忧伤,不悲观,挺直腰杆做人。他发现历史上许多正直之士做不到这一点,包括韩愈。他鼓励与自己一同被贬的余靖:“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他并希望余靖:“慎勿作戚戚之文。”他对另一个被贬后白发满头的朋友尹洙说:“人生白首矣,外物之能攻人者,其类甚多,安能尚甘于自苦邪!得失不足计,然虽欢戚势既极,亦当自有否泰,惟不动心于忧喜,非勇者莫能焉。”(《与尹师鲁书》)
为什么欧阳修就能做到这一点呢?他从小培养志气,不做势利之徒。读书求学,不“追时好而取势利”,考上进士后,不“急名誉而干势利”。他说:“故予之仕,进不为喜,退不为惧者,盖其志先定而所学者宜然也。”(《记旧本韩文后》)对于古文,他还是十分推崇韩愈的,认为好文章湮没不了,“韩氏之文,没而不见者二百年,而后大施于今。此又非特好恶之所上下,盖其久而愈明,不可磨灭,虽蔽于暂,而终耀于无穷者,其道当然也。”
欧阳修年轻时,也想自己被前辈举荐,也愿才学被权要所知,“然亦自念不欲效世俗子,一遭人之顾己,不以至公相期,反趋走门下,胁肩谄笑,甚者献谗谀而备使令,以卑昵自亲,名曰报德,非惟自私,直亦待所知以不厚。是故惧此,惟欲少励名节,庶不泯然无闻,用以不负所知尔。”(《与刁景纯学士书》)
非科班出身的文化学者,要想证明自己的学识很难,因为没有平台,没有资源,没有名人标签。北宋有一个民间学者孙复,写了一部《春秋尊王发微》。他在范仲淹、富弼的推荐下,任校书郎、国子监直讲,皇上让他到迩英阁说诗,并打算任命他为侍讲,可一些进士出身的官僚们嫉妒寒士逆袭,害怕被占了位置,就攻击他不专业,“讲说多异先儒”,硬是将他挡在了学术精英的圈子外。欧阳修为孙复感到惋惜,称赞其书释经的特点为“不惑传注”“其言简易”,并嗟叹:“刮磨蔽蚀相吐吞,日月卒复光破昏。博哉功利无穷垠,有考其不在斯文。”(《孙明复先生墓志铭》)难道“多异先儒”就不行吗?后世学者研究发现,孙复的著述在经学史上开了宋儒注重义理之先河,它“本于陆淳,又增新意”(《宋史·儒林传二》),深得朱熹之赞同。
欧阳修恨自己不与唐代李翱生活于同一年代而彼此相识,因为他特别认同、赞赏李翱的忧患意识。欧阳修在读李翱的文章时,感叹道:“光荣而饱者,一闻忧世之言,不以为狂人,则以为病痴子,不怒则笑之矣。呜呼,在位而不肯自忧,又禁他人使皆不得忧,可叹也夫!”(《读李翱文》)
唐代学者并非都不嗟叹,只是大多是“叹老而嗟卑”,不见谁真正忧国忧民。欧阳修所处的宋朝,是禁止嗟叹的,很少有人敢在公开场合发表忧世之言,如果有的话,那家伙就会被一帮吃饱喝足、幸福感满满的人指责为神经病。范仲淹因忧世建议被贬谪,他一方面说自己“献言罪大,辄效命于鸿毛”,一方面希望皇上“天德清明,海度渊默”。(《睦州谢上表》)如果皇上真的“海度渊默”,能容纳不了他的建言吗?会听信他人对范仲淹的弹劾之词吗?
在宋代政坛,一些精通《易经》的人,往往将“渊默”混同于三缄其口,沉默不语。这是不可以的。尤其是谏官,一定要敢说真话。“臣不兴谏,则君道有亏;君不从谏,则臣心莫写。”范仲淹在《从谏如流赋》中如是强调。
欧阳修跟范仲淹的观点一致,他提出:“况今参知政事王举正最号不才,久居柄用,柔懦不能晓事,缄默无所建明,且可罢之以避贤路。”(《论王举正范仲淹等札子》)欧阳修不断鼓励、鞭策谏官:“若天下之失得,生民之利害,社稷之大计,惟所见闻而不系职司者,独宰相可行之,谏官可言之尔。”“谏官虽卑,与宰相等。”“天子曰是,谏官曰非,天子曰必行,谏官曰必不可行,立殿陛之前,与天子争是非者,谏官也。”“宰相尊,行其道;谏官卑,行其言。言行,道亦行也。”(《上范司谏书》)他将谏官的价值,提到很高的高度。
欧阳修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些曲解“敏于行,讷于言”的官员,尤其是谏官不言事,不举张正义,不保护受迫害者,简直玷污孔子之言,有辱斯文。他写信批评对范仲淹落井下石的谏官高若讷说:“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所可惜者,圣朝有事,谏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书在史册,他日为朝廷羞者,足下也。”(《与高司谏书》)
欧阳修也反思过,自己是不是骂得太不留情面了?但他很快就认为,自己骂得好,骂得对。他告诉尹洙,“曾害怕责怪别人太过,引起人们说我是博取忠直的名声,现在想来,我是坚决不后悔的”。他说:“当与高书时,盖已知其非君子,发于极愤而切责之,非以朋友待之也,其所为何足惊骇?”更让欧阳修不满的是,朝中像高若讷一样阿谀奉承、因循苟且的人太多了,而且已经形成一种风气。“五六十年来,天生此辈,沉默畏慎,布在世间,相师成风。”他十分忧虑地对尹洙说,“只怕我们这些人也会在世风裹挟下遇事缄口,不敢进谏,逼着去找一个荒僻的地方,一日日地去提高所谓的德行了”。(《与尹师鲁第一书》)
欧阳修在《嵩山十二首·天池》中写道:“高步登天池,灵源湛然吐。俯窥不可见,渊默神龙护。静夜天籁寒,宿客疑风雨。”今人读之,能明白其中的暗示与隐喻吗?我的理解是,它绝对不同于宋代释正觉《禅人并化主写真求赞》诗中“渊默而明,湛存而妙”八字之涵义。
我认为,正因为欧阳修堂堂正正,磊磊落落,忧世不忧伤,渊默沉默不混同,文与其人,充满正气,所以他能够成为“唐宋八大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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