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九江 | (名家有约)历史骨缝中的光(之五)

3月28日 19时 长江周刊 阅读 31683

历史骨缝中的光(之五)

■ 张世勤

博士点

古临淄城的西门叫稷,当年在稷门要道一侧,曾有一片建筑,高墙大屋,这便是有名的稷下学宫,一所由齐国创办的战国大学。战国时代,本就国君怀霸,士人出没,稷下学宫的创办,正可谓生逢其时。稷下学宫一改过去的私学为官办,由过去的一人为教改为大师集体授课,变过去的一家之学为百家讲谈,由过去空乏的历史知识转为与现实的紧密结合,一时蔚成风气,师者千人,学者数百千人,为已有七万人口的国都又添了另一份兴盛。

在这儿,儒、道、墨、法、名、兵、杂、农、纵横、阴阳五行等学说,都有空间和舞台。稷下先生和稷下学子们,围绕天人之际、古今之变、社会礼法、君国王霸、人生义利等热点话题,一同展开争鸣和辩论,相互质疑和辩驳,深入阐释和张扬,尽情体现着民本思想、主体意识、自由精神和务实气度。这倒也符合当时齐国官方给出的校纲:无官守,无言责,不治而议论。这里吸引着孟子两次入齐,荀子三做祭酒,淳于髡、邹子、慎子、田骈等名家长期任教,自然也推出了《宋子》《田子》《管子》《晏子春秋》《黄帝四经》等一大批学术著作。司马光在其《稷下赋》中曾给出过很到位的一句话总结:致千里之奇士,总百家之伟说。

稷下学宫的创办,归功于齐威王,但也更应归功于邹忌和淳于髡。因为刚接上班时的齐威王,其行为和心性还停留在自己叫田因齐的时候,角色还没完全转换过来,好马,好狗,好酒,好色,唯独不好士。这怎么行!在邹忌和淳于髡的劝诫下,威王总算发威,一如他自己创造的成语,不鸣则已,一鸣冲天。巨大的投入,也让国家获取了丰厚的回报。不用时,稷下学宫就是一个单纯的教育机构,由着那一帮人在那儿争争吵吵。用着时,君王可以问政,它就成为国家智囊,一个政治咨询机构。如遇外交事务时,还可直接从学宫大师中直接向外派遣。因为其中76人有上大夫衔,受上大夫禄,大有官员储备库之意。

齐国,作为东方大国,自春秋时期,家底就很厚实,曾经春秋五强的第一霸,并非空名。延至战国,在七雄中仍然占据重要位置。历代国君的励精图治,心血凝坚,昌盛不衰。不得不说,当时七雄中能在文化上与齐勉强比肩的,也只有楚。当然,一南一北的齐与楚,是两条不同的文化源流。这一点,公元前311年42岁的屈原使齐时,不管他去没去过稷下学宫,都一定会深有感受。北国的稷下之风,士人闻之皆醉。尽管荀子的两名高足李斯和韩非,是荀子回楚地兰陵后所教,尽管叔孙通直至汉高祖时,才露出头角,但这一切,都应回溯至稷下,那长达150余年的办学。

稷下学宫无疑是中国最早的官办大学,也是战国时期唯一的一所文化政治大学,博士一词最早便出于稷下学宫的博士制度,因此,稷下学宫理所当然的是中国第一个博士点。甚至,兼具资政和人才储备功能的稷下学宫,更像是一个博士后流动站。不管第一批博士的资格证书上,署的是齐威王田因齐的名,还是教育长荀况的名,他们都是名副其实的博士。

文官博士制度,后被统一六国后的秦朝所借用。

千年传承的齐鲁之邦,如今儒风劲吹。但大儒叔孙通对话汉高祖刘邦的一句话,儒学难予进取,适作守成,却很值得思考。尽管孔子打牢了地基,孟子建成了大厦,董仲舒抹了外墙,朱熹进一步进行了精装修,但它正面背后的欠缺依然存在。这说明,再好的一门学问,也需要创造性地继承,创新性地发展。所以,齐鲁大地应重拾文化自信,重建稷门大学,通过多元文化争鸣,来平衡儒学独大的单一,重塑文化气场和精神气度。

公元前221年,萧萧落叶,稷下学宫的最后一位弟子离去,从此大门关闭。今天的我们,或许不应简单停留在对它的回望和纪念中,而应把那扇关闭的大门,再度推开,重振学术大争鸣、文化大繁荣、思想大解放的劲爆局面。

一生天问

他是一棵树,一棵橘一样的树,青的叶,白的花,清雅,高洁,四溢着芳香。

置身周之后千年变局之中的屈原,意气风发,向着理想进发。

太阳每天都是红的,每天都是新的。

那时的楚国,还是强盛的,土地广袤,幅员辽阔,占据着江南的明媚山水和天宝物华,文化自成一脉,自由之风充盈三湘四水。

他和楚怀王同姓,都是芈氏熊姓。他家也和昭家、景家一样,同是楚国的三大王族和望族。国家是百姓的,但更是君王的,贵族的。早年的饱读史书,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五霸的硝烟刚刚散去,七雄的烽火悄然升起,在那个都忙于革故鼎新的大时代,屈原也以改革者的身份登上了历史舞台。奖掖耕战,举贤能,反壅蔽,禁明党,明赏罚,移风易俗。他的美政,让国富军强,楚国的天空一度清新。

所谓改革,就是改旧制,变法制,推新政,转新风,激活力,焕生机。但,一个“利”字当头,便会阻力四起。耳根软的楚怀王,信过谗言后,再看屈原时的目光,便失了嘉许。曾经肝胆相照的背靠背,变成了政治疏远的陌路人。

他是一座城,一座和楚国首都郢一样的城。当初,他从乐平里到兰台,从兰台到楚宫,转眼二十多年过去。本来,他和他的郢已经成为一体,他和他的楚已经成为一体。但如今,他却被流放汉北。当年,丹阳之战,八万楚军在这儿战死,如今的汉北,已是一片荒凉。曾经强大的楚国,先是失了西北门户巴蜀,其后又失了汉中,又失了邓。家国已是满目疮痍,楚国正由曾经的楚楚动人,滑向凄楚。想那改革之初,对内修明法度,对外联齐抗秦,一时江山牢固。怎奈没有大局观的楚怀王,眼瞅蝇头小利,缺乏战略定力,所以两次跳入张仪挖下的坑。朝秦暮楚的结果,就是失了齐国的信任。

苏秦、张仪、甘茂、司马错、范雎等等,这些所谓的谋士群体,是那个特殊时代的产物。往好里说,他们是中国五千年最早的外交政治家。往不堪处说,他们其实是一群以诡诈闻名的挖坑人,周旋诸国,巧舌如簧,兜售计谋。尽管很多时候,骗术并不高明,却能屡屡奏效。在这些纵横家面前,楚怀王只有交学费的份儿。

七雄中,仿佛只有秦野心强大,十几代王目标明确,一以贯之,铸就虎狼之心。险恶的地缘形势,已经令各国政治家们的容错空间,变得小而又小。最早拥有楚长城的楚国,并不能以一己之力,保佑平安。楚文化的浪漫气韵,也明显与时代流行的暴力为王相悖。

楚国的灭亡是必然的,秦统一六国也是必然的。

一个向悬崖坠去的国家,靠一人之力,已经拉不上来。

身居汉北的屈原,只能长太息以掩涕兮。

历史上的失败,从来都不会是个人的。所有以个人名义的失败,终归都要以群体的付出和承担为代价。

每一个人,注定都是成功或失败中的一分子。

他是一首诗,一首跟《天问》,跟《离骚》,一样长的长诗。

屈原摊开简片,用过去写公文诏令的笔,开始写作另一种文体。“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反正一句一兮,一兮到底,直写得自己唏嘘不已,涕泗横流。屈原这一写就是两百多片竹简,停不下来,创下了一首诗的长度之最。其实,所谓《离骚》,它首先是写给自己的,其次是写给楚怀王的,唯独没想过这是写给其他阅读者的。他或许并不认为自己写的是诗,而自认为这是一篇情真意切的劝谏书。单纯的他,没别的更深远用意,他只是想把楚怀王叫醒,期待他回心转意,君臣相和,重新励精图治。显然,楚怀王并非他的理想读者,他把一篇情真意切的劝谏文,读成了让他下不来台的政治讨伐书。君王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所以,他的第二次被流放,也便成了必然。

以屈原的学识和抱负,他当然完全不必在楚怀王这一棵树上吊死,但他生就的是一株橘树,“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他哪儿也不会去,他选择与自己的国家同荣辱,共进退。他只能发出天问,问天地,问自然,问历史,问当下,问自己。可惜混沌的时代,混沌的社会,混沌的君王,根本给不出答案。世混浊而莫余知兮!

没有答案,并不代表空问,他的旷世苦痛,他的美丽哀愁,他的愤懑忧思,开天辟地地完成了中国知识分子最为伟大的精神之旅。

一个瘦瘦的,高个子身影,孤独着,细声慢语,泽畔行吟。这场景,令人心碎,叫人深思,让人坚强。

他是一条江,一条像汨罗江一样长的江。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曾经的豪情满怀,已被现实击碎。水性极好的他,把身上绑满石头,向江底沉去。华美的《九歌》为他送行,也为一个时代祭祀。

汨罗江再长,也盛不下一颗高贵的灵魂。屈原,被接进了中国文学史。当那些政治上的失意,烟消云散之后,作为诗人的屈原,从此独领风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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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吴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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