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屋

■夏宗华

爸走后，老妈执意要回乡下去住，说是乡下空气好。其实我们心里都知道她是孤独，愿意回到乡下过着独居还能给父亲上香的生活。住在儿女家，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没有了父亲也就没有了伴。我和弟弟便在老屋的废墟上盖起了三间砖瓦房。

说起回家盖房是老爸多年的心愿。儿女成家后，爸妈随弟弟到大椿、溪口、修水等地居住，帮其照看孩子，料理家务，离开了那座相伴几十年的老屋。老屋缺少修葺，东坍西塌，以致在一个夏日的雨夜完全倒下，乱插在泥土中的桁条椽皮，像一堆没入英雄身上的乱箭，老屋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和柔情。

老爸在清明或七月半回家时，总是忍不住要到那断壁残垣间去转转，摸一摸那些横七竖八的木条，拭一拭那东倒西歪的墙壁，或是边边角角，用手掏一掏、扒一扒，像是在寻找一些记忆的碎片。有时累了，就倚着那孤独挺立着的门框不说话，眼里飘过一丝忧郁。

父亲生前最后一次回老屋，是当年的七月半。在烧完纸钱后，已经身体十分虚弱的他艰难地在老屋的废墟上走一走，摸一摸，然后坐在门槛上良久，说了一句话，我是要回来的。

那次以后，父亲没能再回去。父亲是霜降那天离开我们的，弥留之际，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喊了我叔的名字，要叔叔带他回家，便合上了双眼。父亲做七，我们一起回家烧点纸，便商量盖起两间房，也是为了了却父亲的遗愿，这里是他为之奋斗了一辈子的地方，也是他留给子女的全部财富。父亲的一生都在为改变居住条件而奋斗，他的人生阶段，也可以用做了几届房屋来划分。少年时期，爷爷家因子女众多，我爸便很早过继到了现在的这个家里，以解决容身生计问题。随后，爷爷奶奶带着叔叔姑姑们一起过来居住，原来的那几间破屋已是无法安生了。于是开始了首次的安居改造工程，爷爷、父亲把原来的黑墙破屋推倒，盖上了连堂前在内一排四间的土房，父亲分得一间，堂前常用来做初小的教室或生产队开批斗会、演样板戏的场所。

父亲成家后，一间房是卧室又是客房，还兼厨房。母亲陪嫁过来的两只箱子只能放在床头，一个橱柜只能放在公共的堂前，实在不方便。只好在隔壁添了一间，权当卧室。我们兄妹四人相继出生后，那间卧室又捉襟见肘。父亲又在思考是否要再添一间房，用现在城里人的话说叫作儿童房。但山里人做房并不容易，很难找到一块有拓展空间的地基。不是要开山，就是要砌墈，有时是往里挖一点，往外砌一点。父亲白天在生产队挣工分，利用晚上的时间肩挑背磨，扩点地基，又做了一间卧室。

父亲是个乐观的人，从不畏惧生活的压力，总能够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想出点办法来。有个成语叫夜以继日，我在父亲身上看到了。我半夜醒来，总能看到父亲不是在挖地基就是从对面高山扛回杉树，回来时母亲为他打盆水或出门时塞两个薯丝粑。但父亲在我们兄妹面前总是表现得非常轻松和自在。

我上高三的那一年，父亲把原来的房子全部推倒，在原址上重新规划，做起了五间房子。改革开放后，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日子比原来好过多了，家里也有了一定的积蓄。儿女也一个个长大，每人要一张铺。父亲利用我在上高三、大妹在外学裁缝的那段不在家住的空档，他们和弟妹就在堂前搁两个铺，把原来的老屋全部推掉，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盖起了五间房。有了这五间房，基本解决了家里六口人的居住，这也是我父亲一生的最精彩之作。从砌墙角的每一块石头，到每一根桁方，再到屋顶的每一张杉皮、每一块瓦片，都留有我父亲为改变家庭居住条件而努力的印痕，都渗透了他追求幸福生活的汗水。

随着弟弟参加工作，结婚生子，父亲不得不离开老屋，跟着弟弟奔波。习惯了老屋居住的父亲，总是还时不时地回到老屋住上那么一阵子，随着年事渐高，回去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常言道：人要饭撑，屋要人撑。老屋长时间没人住，屋顶的杉皮也不同程度腐烂，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窟窿，春夏雨水多的时候，水顺墙下，冲刷土墙，有的地方开始掉土，再加上久闭不开，屋内阴暗潮湿，已不能居住了。尽管父亲说还想翻修一下，但由于我们几个都忙，也不同意他回去住，就搁下了，直到全部垮塌。

父亲走后，我们重新再造，也是为了保护好祖堂，在我们祭拜祖先的时候，有个磕头的地方，回去有个叫“家”的地方。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梦幻的童年，故乡就是那个藏着童年梦幻的地方，我们做起两三间房，记住了那份浓郁的乡愁。万一哪天母亲不在，老屋又不在，故乡就真的回不去了。

妈住在老屋，孤单却不孤独，心情愉悦了许多，头发也黑了不少，每天洗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点上三根香插在堂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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