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水龙
1938年盛夏,赣北热浪翻滚,战争的阴云已沉沉压向九江城。日军来势汹汹,九江城危在旦夕。在港口乡茶岭村马家垅自然村(今柴桑区港口街镇茶岭村马家垅),恐慌如野火般蔓延开来。村民急促地敲响了锣,嘶喊着催促:“快走,往西边山里撤!日本人要来了!”
外婆那年三十出头,身形瘦削却带着一股韧劲。外公头一年在村庄划龙船的活动中意外溺亡,留下她和四个孩子(其中一个被抱养出去)。此刻,她正焦急地清点着家人。偏偏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8岁的舅舅和年仅6岁的母亲被舅公、舅婆带着去了邻村亲戚家走动。
外婆站在家门口,向东边小路极力张望,汗水浸透了她的粗布衣衫。远处已有零星枪声隐约传来,她不能再等了。她一把拉起大姨的手,将几件换洗衣裳,一小包硬邦邦的干粮,还有一小块用油纸仔细包着的、带着家乡味道的茶饼,匆匆塞进一个蓝布包袱。母女俩的身影,就这样仓皇地融入了马家垅村口向西涌动的人潮。
此时,我的母亲正在邻村亲戚家的院子里懵懂玩耍,全然不知母亲和姐姐正走向一条充满未知与凶险的求生之路。
西撤之路,在1938年酷烈的阳光下,成了一条铺满荆棘与绝望的求生之路。外婆紧紧攥着大姨的手,汇入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的庞杂人流。头顶是毒辣的日头,脚下是滚烫的尘土。干粮很快耗尽,饥饿如影随形。偶有临时设立的粥棚,施舍的也是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因水土不服,加上连日的惊恐、饥饿与过度劳累,不断有人倒下。外婆的身体也渐渐不支,起初是步履蹒跚,接着开始上吐下泻,脸色蜡黄,虚汗淋漓。
在同行者模糊的记忆里,这个瘦弱的九江女人,拖着同样年幼的女儿,走得异常艰难。刚满11岁的大姨,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搀扶外婆,小小的身躯承受着巨大的恐惧和重压。沿途,虽然有好心人短暂收留了他们。可几口热水或草药,都无法让外婆恢复体力。当她们挣扎着进入湖北崇阳县金塘镇地界时,外婆在苏塘村附近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如同一盏油尽的枯灯,再也无法挪动一步。
苏塘村一个姓黄的村民,收留了这对濒临绝境的母女。在黄家那间低矮昏暗的土屋里,外婆已陷入半昏迷中。大姨后来多次向母亲描述那个场景:她跪在铺着稻草的地铺旁,一遍遍用破布蘸着凉水,擦拭外婆滚烫的额头和干裂的嘴唇。外婆偶尔会费力地睁开眼,浑浊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女儿惊恐的小脸上,嘴唇翕动着,却始终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她的眼角不断溢出泪水,无声地诉说着不舍与担忧。在一个暑气未消的凌晨,外婆的手徒劳地向上抬了抬,终究无力地垂落,永远沉寂了。
面对素昧平生的异乡客和孤女,姓黄的房东叹息着,好心地帮大姨料理外婆的后事,并置办一口薄棺,将外婆安葬在村后的山坡上。但他也务实地提出条件:“这女伢,得留下。”大姨懵懂地站在原地。看着门外简陋的棺材被钉上,那一下下沉闷的敲击声,如同命运的铆钉,将大姨的童年牢牢钉在陌生的荆楚山村里。从此,她成了黄家抵偿棺材和收殓费用的童养媳。
之后,大姨的世界被沉重的劳作和刻骨的乡愁填满。砍柴、挑水、喂猪、洗衣……无尽的活计压弯了她稚嫩的脊背。她蜷缩在灶房的角落,夜晚的月光偶尔漏进来时,她便摊开手掌,看清冷的光流淌在掌心。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几百里之外马家垅模糊的轮廓。她背着高耸的柴捆,总忍不住费力地爬上村后的山坡,踮起脚尖,固执地向东眺望,向着家乡眺望。
大姨不识字,语言也不通(当地是崇阳方言,与九江话差异甚大)。她如同被困在无形的牢笼里,但她从不敢忘记“九江”“港口”“茶岭”“马家垅”几个地名。偶尔在镇上听到疑似江西口音的人,她会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用九江话急切地问:“晓得九江不?晓得港口茶岭不?”每当对方茫然摇头,她眼中燃起的光亮便会迅速熄灭。
经年累月的希望与失望,让大姨渐渐学会了沉默。只在夜深人静时,对着无边的黑暗,她才会一遍遍无声地呼唤着“姆妈”,低声说着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家乡地名。后来,命运出现转机,大姨解除了与黄家的关系,嫁给了同村一位姓李的忠厚农民,生活才逐渐安定下来。
九江马家垅这边,战火平息后,舅公舅婆带着年幼的舅舅和母亲返回了故园。得知外婆和大姨妈杳无音信时,巨大的悲痛笼罩了这个残缺的家。外婆的房间空置着,她常用的纺车落满了灰尘。舅婆每每整理遗物,总是泣不成声。
舅公开始了漫长而无望的寻找。他沿着当年难民西撤可能经过的路线——瑞昌、阳新、通山等地,一次次地徒步寻访,张贴寻人启事,逢人便打听她们的下落。“见过一个30多岁,带着11岁女儿,姓周的九江女人吗?”每一次舅公满怀希望地出门,最终都拖着沉重绝望的步伐归来。为了寻找亲人,他卖了自家两亩水稻田,筹集资金委托村上当时有点名望的人去找寻,结果也是不了了之。从此,舅公常常独自坐在老屋的门槛上,望着暮色中的田野,沉默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着他日渐佝偻的身影。
舅舅和母亲在年复一年的等待与猜测中长大成人。那份失亲之痛,如同融入血脉的烙印,成了家族最深的隐伤。但他们的寻找从未停止。
我的舅舅名字叫周庆启,从小勤奋好学、聪明睿智。俗话说,没父母的孩子懂事早。他在旧社会上过几年私塾。新中国成立后,舅舅被选拔到乡村组织参加工作。1951年,舅舅加入党组织,曾任职茶岭乡长(当时的小乡体制)。但由于他小时候营养不足,身体差,加上种种原因,于1961年英年早逝。
20世纪50年代,新中国百废待兴,政府也着手处理战争遗留问题。江西、湖北两省曾专门就寻找抗战时期失散难民事宜召开过协调会议。
当时,九江县(今柴桑区)的一名领导(姓名已不可考)因公赴湖北崇阳县参加会议。彼时交通不便,干部下乡多靠步行。这个领导便选择从九江经修水县进入崇阳。一路上风尘仆仆,夜宿沿途村民家。在金塘镇苏塘村一带借宿或歇脚时,他与当地村民交谈时无意间听闻村中有个操九江口音的外来媳妇。在了解这个外来媳妇姓周,是多年前逃难至此,其母病故葬在当地后,该领导立刻重视起来。他详细询问这户李姓人家的情况及那位妇女的来历。当听到“九江”“港口”“逃难”“母亲病逝”等关键信息时,他觉得大姨可能是九江方面苦苦寻找的失散难民之一。热心的他详细记下了李家的地址和大姨妈的名字,承诺回去后一定帮助联系家人。
限于当时的经济条件和落后的通信状况,这条宝贵线索,隔了很久才传递到我舅舅的手中。随后,我的舅舅与住在崇阳的大姨家里建立了短暂的联系。他们断断续续地通过几封信,但是我舅舅病逝后,我们家与大姨的联系便中断了好多年。
20世纪60年代末,大姨凭着自己的模糊记忆,一次又一次地给表哥和表姐讲述自己家乡的地名,以及她能想得起来的亲人的小名。表哥和表姐便一次又一次按照她讲述的情况往九江寄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写了无数封信。可惜不是地址不全无法投递,就是查无此人。这一封封满含情感的信如同泥牛入海,难以听到回音。
但是他们一直没有放弃,经常到邮电所以及当地公社、大队去查找九江这边的基层行政组织地址及全称,不断地修改寄信地址。20世纪70年代初的一天,九江茶岭村终于有一封信被转到了我的表哥手中。当表哥收到辗转而来的信件并读给家里听时,大家积蓄了多年的泪水汹涌而出。
重新联系上后,便是相聚。大表哥和表姐夫从金塘坐汽车到崇阳,再到咸宁乘火车到武汉,由武汉乘轮船到九江。由于在九江已经错过了到瑞昌途经港口马家垅的客车,他们只能步行30多公里。他们一边走一边打听,终于在晚上找到了马家垅的表哥。
马家垅的表哥周升友和我的父母也是通过同样的行程,兜兜转转,去崇阳探望亲人。车轮滚滚,载着近乡情更怯的焦灼与难以言喻的酸楚。当他们在苏塘村那间陌生的李姓老屋前,终于见到阔别数十载的亲人时,几个人紧紧相拥,放声痛哭。大姨粗糙如树皮的手,死死抓着亲人的手,仿佛一松开,眼前的一切就会消散。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诉说着这些年的艰辛与后来的安稳。
当提及母亲埋骨之处,几个人一同来到村后那个荒草萋萋的山坡。外婆的那座孤坟历经数十载风雨侵蚀,早已湮没难寻,只剩下大概的位置。他们长久地伫立在那片承载着无尽悲凉的土地上,焚香化纸,对着苍茫的青山和脚下的黄土,默默祭奠那个未能归家的至亲。表哥捧起一抔浸透了婆婆血泪的异乡黄土,紧紧捂在胸口。母亲则从随身的布包里,郑重地取出几块精心准备的九江茶饼,供奉在母亲长眠的土地上。
大姨和大姨爹先后几次回到九江马家垅探亲,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们没有选择回到九江定居,因为她已经在苏塘村扎下了根。大姨爹勤劳本分,儿女们成家立业,孙辈绕膝,日子虽不富贵,却也安稳和睦,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温暖。她生命的根,历经劫难后,终于在这片曾埋葬了母亲的土地上,开出了安宁的花朵。
杭瑞高速公路九江至岳阳段通车以后,从九江到崇阳仅需2个多小时。我们在家吃完早餐,驾车轻轻松松便能赶到大姨家吃午饭。从此,两边亲戚间的走动更加方便、更加频繁了。
2020年清明期间,距离那场仓皇西逃已过去整整82个春秋。经过大家的商量,我们怀揣着家族几代人的夙愿,再次来到崇阳金塘镇苏塘村。在当地亲人的指引和帮助下,我们怀着无比虔诚与庄重的心情,在村后那片山坡上,小心翼翼地起出了外婆被异乡黄土掩埋了八十多年的遗骸,踏上了真正的归途。
外婆的遗骸被郑重迎回柴桑区港口街镇茶岭村马家垅自然村。外公的坟茔旁,那处空了数十载的位置,终于被填满。青石墓碑肃立,清晰地镌刻着两位老人的名讳。从此,离散的孤魂,在故乡的青山怀抱中,获得了永恒的团聚与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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