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九江丨静待红薯开花

8月22日 19时 阅读 308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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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待红薯开花

■ 梁 莉

一只早春未及入口的红薯,静卧于厨灶下蒙尘的奶盒。谷雨后,偶然一瞥,盒底竟蜿蜒出一条长而透明的紫白条。疑是黏虫,心头悚然。正欲清除,手却骤然凝滞——那分明是一节倔强的薯芽。我轻扶它倚靠盒壁,像搀一位待产的妇人。翌日,薯芽上蹿寸许,通身紫亮,叶端尖尖,对生,似两柄微缩的刀锋。第三日,两侧对称冒出新芽,白白胖胖,如襁褓中刚醒的婴孩。三芽鼎立,俨然“三分天下”。嫩芽起初怯生生地蜷缩,叶片不敢舒展。待确定安全无虞,才壮胆抽出几片紫叶,向着窗外漏进的微光探伸。叶片薄似蝉翼,边缘细齿密布,叶脉清晰如工笔勾勒。每每经过,总驻足凝望。它似认得我,叶片微颤,不知是致意还是低语。半露的红薯,丰腴浑圆,表皮紧致如初醒土魄,新芽鲜活如春水初生。

这蓬勃气息,让我想起红薯主人。她是菜贩,与我年岁相仿,晨光未启出摊,暮色四合归家。摊位在菜场最偏僻的角落。每天,她用一份份厚道与笑容,围拢满满的人气。她的菜色丰盛,鱼虾鲜活,时蔬带露,红薯饱满,莲藕、莲蓬脆嫩且价廉。经年累月的辛劳,竟未在她身上留下刻痕。她依旧面色红润,皮肤细腻,比我这惯于案头的人结实丰盈得多。看她利落地码菜称重,收钱,递菜,我凝思,她体内是否也深藏一个永不枯竭的能量块,如这薯内不竭的汁液?“这黄心薯甜得很,蒸着吃最好!”她递红薯时爽朗道。那双手粗短厚实,指缝嵌着洗不净的泥土。我付钱,将其塞进小推车。怎料,这源自她指间泥土的寻常之物,竟在我家厨房抽枝展叶,成为不期而遇的惊喜。

休息日,我将它移入闲置花盆。清水浸湿土壤,挖洞安放薯身,覆以薄土,置于阳台阴凉处,与几株靠天长的仙人树、多肉海棠为伴。红薯离土犹生,得地更发。不几日,紫芽攒生,若笋破新泥;紫叶渐繁,娇嫩如蝶翼初张。两侧叶片,争相竞舒。整体望去,如一尊造型别致的紫砂壶。每日傍晚收衣,必去探看。斜晖脉脉,衣物微摆,影子在薯叶上翩跹起舞。无声的光影芭蕾,牵引我回到儿时家乡那片红薯地——秋日骄阳下翻滚的绿浪,每一片叶子都在风中诉说生命的欢愉,如菜贩摊位上整齐的蔬菜,沙沙细语土地的慷慨。

某个黄昏,我赫然发现它身缺一大块,金黄薯肉裸露,边缘参差如不规则梅花。定是鼠啮!我恨恨地想。阳台不再安全,须夜移室内。然每日搬进搬出,繁琐。晚餐时间将至,暂搁阳台水池。忙碌几天后再去看它,向阳紫叶已悄然转绿,植株却不见长高。恍然:红薯本是秋日血脉,耐寒却不敌渐盛暑气。于是将其请进书房,置于案旁。意外的创伤与迁移,并未阻滞它生长的脚步。在室内,它以每日寸进之速向上挺立,似要追赶耽误的光阴。一芽分多芽,再开枝散叶,半月便绿意汹涌,占满整个花盆。薯叶由羞涩淡紫转为深沉墨绿,郁郁葱葱,如撑开的绿伞,完美遮掩昔日鼠啮伤痕。如同菜贩面对生活的磕绊——或许她也曾遭遇不公或困顿,但从未见她愁容满面,抱怨连连。阳光透窗,在叶片下投了一片斑驳的光影。伏案间隙偶抬头,便见它们于光影中轻曳,仿佛在笑:“看,我们活得多好!”凝神相对,思绪随叶飘向远方。我忽然彻悟:生命原不需要太多,一点土,一点水,一点光,便足以孕育撼动心魄的奇迹,像菜贩那简单而坚实的愿望:一双泥手,捧住一家人的温饱安康。“这红薯会开花吗?”我曾问她。

“傻话,”她朗笑,“红薯怎么会开花?”

“我查过资料,说会开的!”

“即便会开,也不是我们这里土能养出的景致。”她语气笃定。

我不再争辩,心底默念:我愿静候,生命总有出人意料的馈赠。暮春微风中,它整个倒伏下来。茎秆弯成隐忍而优雅的弧线,如疲惫舞者行着古典屈膝礼。近看,才见许多病叶灰暗卷曲。轻剥一片,竟有两排细小黑虫,整齐排列于叶脉两侧,宛如进行古老黑暗仪式。我怔了怔,然后摘除病叶,清水缓缓冲洗余叶。水流带走害虫尘埃,绿色重现洁净光彩。病情暂控。植株因过高倒伏,反成就别致姿态,像倾尽全力后的舞者,带着疲惫满足优雅谢幕。这倒伏与再起,不正是无数如菜贩般普通劳动者的日常写照吗?日复一日的辛劳耗尽了力气,却也在弯腰起身间,显出一种劳作赋予的、坚韧的生命弧度。

薯藤在电脑架上静伏,某天,叶片再度失去光泽,枝条稀拉显出衰颓。看着难受,一剪挥去,枝散叶落,只余两片残枝伶仃而立。心中有些黯然:昔日青翠恐难复见。不料几日后,沉默薯块又钻出几丛倔强紫枝。那两棵残枝如忠诚卫士,守护新生希望。新发紫枝,有两支长势迅猛,灵巧地钻入老茎的绿叶,缠绕相生,亭亭相依,宛如马蹄莲圣洁绽放。这“野火烧不尽”的韧性,让我仿佛又看见了菜场那张风雨无阻的笑脸——无论前一日的生意如何,第二天清晨,她总会在那个角落,将昨日的疲惫揉进围裙口袋。如今,这历尽劫波的红薯,已成我斗室中不可或缺的绿意伴侣。我常想:它最终会开花吗?会开出怎样的花朵?但转念一想,能否开花已不再重要。那菜贩的存在,早已向我昭示了生命的另一种绽放:她,连同她摊位的每一份新鲜、每一张笑脸,不都是最生动、最接地气的“开花”吗?生命的意义或许不在于最终是否开花,而在于生长过程中每一个向上的姿态,每一片向阳的叶片,每一次受伤后的自我修复。红薯与菜贩,以它们不同的方式教会我:即使被丢弃在阴暗的角落,也要寻找一缕微光;即使被啃噬得体无完肤,也要继续生长;即使屡次遭遇虫害,也要洗净伤口,重新出发。

我依然在等待它开花,不再焦虑。因为我懂得,有些等待本身就是成长,有些静候本身就是绽放。在这个快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时代,能够静候一株红薯开花,能够见证一个平凡生命如何在尘埃中绽放坚韧的光华,如同静观那位菜贩如何在生活的土壤里默默耕耘、开花结果,这本身,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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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文婧

责编:肖文翔

审核:朱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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