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临近高考的时候，我经常会梦见自己在高考，但不是忘记带笔，就是迟到了，或者就是不会做试卷上的题目。总之，梦境中的高考，我都窘迫得很，生怕自己考不上。梦醒后，我才觉得放松许多。高中时期，那个属于我们的野蛮青葱岁月，在我脑海中印象是如此之深，以至多年之后，依旧难以忘怀。

20世纪90年代初，能从乡下初中考到县中的，绝对是在学校名列前茅的学生，往往一个乡三四百考生中，顶多也就十几个人能考上。当时真正的高中只有县一中，其他几所高中办得时断时续。那个时候，师范和中专非常吃香，成绩好的农村孩子大多报考师范和中专，因为三年后毕业就是国家干部，还包工作分配。我填报的第一志愿是九江师范，还以前几名的资格入围参加面试，但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未被录取。当时县里有个土政策，第一志愿报考师范和中专，就不能报县一中。如果师范和中专落榜，则不能去一中。所以我虽然是乡里中考成绩第一名，但也面临去不了县一中的结局。母亲很着急。虽然她是个农村妇女，但她知道师范落榜后，只有去一中，以后才有机会考上大学走出农门。我的舅舅从九江师专毕业，是当时家里唯一的文化人。在那个炎热的七月中旬，母亲拉着他，用家里仅有的一点钱，买了两条当时最好的红梅香烟找人疏通。我只知道到九月初，别人都开学近两周了，我才接到县一中的通知书。母亲连夜点着油灯，帮我缝好第二天要带去学校住宿的被褥。县城离家里有上百里地，我上学后只能住校。第二天一大早，她帮我挑上一袋大米和一个木质行李箱，坐上班车去县一中报到。这一袋大米，是我在学校第一个月的伙食。

到校第一个月，我是借别人的钱吃饭。刚到学校，班主任老师在得知我的情况后，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搂着我的肩膀，把我从校门口领到班上，安排我坐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然后又领我去办理伙食证，到食堂把大米卖掉换成饭菜票。最后，又帮我把行李提到一个临时宿舍。因为我报到晚，高一的宿舍住满了，我就被安排进一个与高二、高三混杂的临时宿舍，大概有20多人。这个宿舍是图书馆一层改造的，所以特别大。每人都有一张双层木质床，上面放行李，下面铺被褥睡觉。我最后一个到，只能住正对着门口的床位。当天晚上，我还没来得及熟悉室友，就在疲劳中睡去。第二天早上起来后，大家急匆匆去上课。结果中午回来时，发现宿舍门洞开，所有人的行李被褥都散落在地上，饭菜票和现金都不翼而飞。我头一回遇到被小偷光顾，当时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但那些高二、高三的学生却一脸平静，见怪不怪。后来才知道学校经常被小偷光顾，好在我头一天把学费钱交了。

那个时候学校吃住环境都不大好。因为县城很小，县城的学生三餐都可以在家里吃。来自乡下的学生，只能带自家大米去学校食堂换饭菜票。而食堂则把我们带的新米，在市场上高价出售，然后低价购进陈米。所以每天吃饭，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早上的米粥里面，飘着厚厚一层煮死的米虫，我们一字排开蹲在食堂门口，先把碗里的虫子倒掉，再开始喝粥。这个场景多少年我都忘不了。中午吃的蒸米饭，我们先把米饭最上面一层蒸死的米虫揭掉，再吃下面的饭。那个时候的学校，一到晚上，就有一些老师家属挑着做好的面条、馒头、包子之类的食物，到宿舍来出售。因为在食堂吃得差，购买的同学不少。有一次，在学生宿舍卖食物的两个老师家属，不知为何发生了口角，一个随即拿起手中的馒头包子砸向另一个，而另一个则用大勺舀起面条和汤泼向对方，顿时我们宿舍到处都是馒头、包子和面条。学校食堂的饭吃了一年，到高二再也不想吃了，很多人都去旁边石粉厂私人食堂吃。

刚进县一中的时候，我完全不适应这里自由散漫的学习氛围，校门形同虚设，可以自由出入。县城学生回家还有父母管教，而我们这些从乡下来的学生，放学后就三五成群地迷失在县城的霓虹灯下。那时流行租看武侠小说，租金很便宜，金庸的一套小说可以看好几天，比较适合我们这些穷学生。还有玩电子游戏的，在县城坡头有个工农兵餐厅改造的游戏室，摆了几台大型电子游戏机，买游戏币后投币玩，光顾的学生也不少。有一点钱的学生，就去玩台球，影剧院看港台录像。到高二的时候，我们玩得更疯了，有的租住在外面，晚上去偷城郊菜农种的菜，偷房东家里养的鸡鸭，拿到小饭馆加工改善伙食。据说他们偷鸡鸭的时候，能做到不让鸡鸭出声。而房东始终没有发现，还以为是被黄鼠狼拖走了。还有胆大的和女生谈恋爱，仿照港台录像的情节，放学后在校门口拦住女生表白。有的开始迷上打扑克、麻将，有个学生深夜在校外打完麻将回学校，半路上被巡警拦住，最后出示学生证才放行。胆子更大的同学，半夜去偷附近武装部仓库里的军用皮鞋，到手后还在学校炫耀。所幸那个年代街道没有今天遍布的摄像头。

自由散漫是要付出代价的。学校就在鄱阳湖边，每年暑假开学后，天气依旧炎热。很多学生放学后就去南门湖游泳，我也跟随几个人去过。有一次，我们在湖边玩扎猛子潜水。其中有个同学潜下去后，很久才浮出水面，面色苍白，大叫着上岸。我们不知道缘由，赶紧跟着上岸。上岸后，他告诉我们，之所以潜那么久，因为他在水底被渔网缠住了，幸亏他及时解开了，否则死了我们都不知道。从这以后，我不敢再去湖里游泳了。但前去游泳的学生并未减少，每年九、十月份，都有学生溺水的事情发生。有一次学生溺亡事件发生后，我和同学们去搜救现场看热闹，发现渔民们驾渔船，用打鱼的滚钩在水底拖来拖去，最终把人捞上来时，湖水长时间的浸泡和满身滚钩的伤口，让人惨不忍睹，我更加不敢去湖里游泳了。自由散漫的另一个代价就是校园打架斗殴多，经常有社会上的一些小混混晚上溜进学校闹事、调戏女生，所以当时校园不时发生斗殴事件。发生后，有的人觉得自己吃亏了，喊来社会上的小混混帮忙。记得有一次，几个浑身文身的人直接闯到我们教室里来找同学，正好当时他不在，而老师也不敢上前赶他们走，最后是他们坐了好久，自己觉得无趣才离开。还记得一次学生之间斗殴，一方高喊了一个县城有名的混混的名字，对方竟然主动撤退了。

刚入学时，乡下来的学生头一回见到电子游戏，很快就上瘾了，这也包括我。我在高一的时候迷上了电子游戏，街头那种游戏机我玩不起，就和同学玩起了在电视上插卡的游戏机。学校后墙有一户人家，老夫妻出租他们的电视，插卡让学生玩当时最流行的魂斗罗，每半小时收5毛钱。一天中午，我们午休时间翻墙去玩，结果忘记上课时间了，直到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才返回。晚自习回宿舍睡觉的时候，突然想起游戏中一个关键的地方，可以如何过关，我又与同学连夜翻墙出学校，敲开已经睡下的老两口的房门，又玩了好一阵子，直到过关了才离开。结果一个学期下来，我的成绩从入学时的前三名，掉到了班上三十多名。这让我心情很难过，也感到无地自容。我很多次暗下决心，要改掉玩游戏的坏毛病，好好学习，但没有成功。那个时候，整天脑袋里都回荡着魂斗罗发射枪弹的音乐，整天都想拿着游戏手柄冲关。后来听说城郊一个同学家里有这个电视机游戏，大家一窝蜂走几里路也要去他家玩。

真正让我戒掉游戏瘾的，是一次回家时看到的情景。高一下学期，我依然沉迷于游戏，学习丝毫不见起色，虽然多次决心戒掉，但过两天依旧如故。有一次，因为玩游戏花光了所有的钱，所以在回家的时候，我没钱坐班车。跟我相同情况的还有几个学生，于是我们决定沿大马路走回家。刚开始大家还有说有笑，意气风发。但还没有走到秀峰，大家就累得都没有力气说话。夏天天气又热，太阳开始下山，我不知道走到半夜能不能到家，心中充满了失望和害怕。所幸走到秀峰的时候，碰到同村的一个人，她见我们没钱乘班车回去，心疼我们要走这么远的路，帮我们付了车费，这样我们才在天黑之前到家了。我到家时又累又渴又饿，满以为母亲会马上做可口的饭菜慰劳我。哪知道我等到天完全黑了，父母亲和哥哥，一人挑一担柴从山上下来。父亲和哥哥扔下柴后，打开锅盖，把中午剩下的饭菜直接舀起来就吃。母亲则累得一个劲喝水，饭也不想吃，说话都没力气。他们根本顾不上问我一句话。我只好默默地舀了一碗饭，蹲在墙角吃了。说实话，那天家里的米饭，是我上高中以来吃得最香的一顿。

从此以后，我竟奇迹般戒掉了游戏瘾，专心学习。和我一起考上高中的很多优秀同学，依旧过着自由散漫的生活。结果那几年，县中应届高考上大学的屈指可数，我是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