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蝉最后的歌
■ 廖 柳
午后走在树林里,风裹着凉意贴在皮肤上。忽然听见蝉鸣,细得像游丝,不仔细听几乎要融进树叶簌簌作响声中。抬头找了半天,才在老槐树干上瞅见个灰扑扑的小影子。
阳光从枝叶缝里漏下来,在它背上描出圈金亮的边。那翅膀薄得像层纱,大概是被秋风吹干了水汽,纹络都看得清清楚楚。它趴在那儿,六只脚紧紧扒着树皮,小脑袋微微歪着,像是在攒着力气。
说也奇怪,这叫声忽高忽低,有时拔尖得像要刺破空气,转瞬间又弱下去,仿佛下一秒就要断了。我站在三步外看着,它竟没受惊飞走。或许是老了,飞不动了。
七月时,这个林子简直是蝉的天下。正午太阳最毒的时候,成千上万只蝉扯着嗓子喊,把空气都震得发烫。那时总嫌它们吵,躲在空调房里不愿出来。谁能想到,不过两个月,它们躲在树缝里,怯生生地哼几声。
有次听长辈说,蝉在土里要待好几年,爬出来却只能活个把月。我以前总不信,觉得这么个小虫子,哪能有那么大耐心。直到去年夏天,我亲眼看见一只蝉从壳里钻出来,一点点舒展翅膀,从灰白变成透亮的绿,才忽然明白,它们拼尽全力喊那么久,大概是怕别人忘了,这世界上它曾来过。
秋风又起,吹得树叶沙沙响。那只蝉停了停,像是在喘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断断续续叫起来。声音里带着颤,不像夏天那样理直气壮,倒像是在跟谁讨饶。
“高树蝉声入晚云,不唯愁我亦愁君。”夏天听蝉,总觉得那声音能冲上天,把云彩都掀个角。可现在听着,这蝉鸣像是坠着铅,刚离开树枝就往下沉,连飘到耳边都费劲。
我常想,它们自己知道吗?知道秋天一来,日子就不多了。还是说,只是凭着本能,想叫就叫了,管它是夏是秋。或许这样更好,糊里糊涂地来,拼尽全力地活,安安静静地走,倒比我们这些总想着明天的人,少些烦恼。
树影慢慢拉长,太阳往西边沉了沉。那蝉的叫声越来越稀,最后变成几声气若游丝的轻颤,彻底没了声息。它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趴在树干上,像是睡着了。
让人心里发空的是,明明刚才还有声音,这会儿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就像一场戏,刚演到高潮,主角忽然谢幕,连句道别都没有。
小时候,我总爱在树干上找蝉蜕。那些空壳挂在那儿,硬邦邦的,带着点土腥味。那时觉得好玩,摘下来串成串,当成宝贝。现在再看,那些蝉蜕哪是壳,分明是它们活过的证明。
风卷着几片枯叶落下来,擦过蝉的翅膀。它还是一动不动,翅膀上的金圈被夕阳染成了橘红。我轻轻碰了碰它的背,硬得像块小石头。原来生命结束的时候,会变得这么轻,又这么重。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以前读这句诗,只觉得写得惨。如今站在这棵老槐树下,才懂了里面的无奈。秋天的露太重,风太急,连蝉鸣都飞不远,只能困在这方寸之间,等着被落叶盖住。
天色渐渐暗下来,树林里的潮气渐渐重了。我最后看了眼那只蝉,转身往回走。脚踩在落叶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像是在替谁鼓掌。
或许明年夏天,这片树林还会被蝉鸣填满,吵得人睡不着午觉。只是那时的蝉,早已不是今天这只。可又有什么关系呢,它们来过,叫过,就够了。
就像人这辈子,不管活多久,能认认真真爱过,痛痛快快活过,就算最后像这秋蝉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也没什么遗憾了。
走出树林时,听见身后又传来一声极轻的蝉鸣。我愣了愣,回头望了望,暮色里,老槐树的影子摇摇晃晃。或许是我听错了,又或许是它在跟这个秋天,说最后一句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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