饯行的双井茶
□ 卢常艳
我出生在偏远的乡野中,幼时跟祖父祖母一大家子,过着现代人渴望的“世外桃源”的山居生活。开门见山,峰峦起伏绵延,没有尽头,平日里很难见到一个外乡人。渴了,有用竹筒从山涧引来的甘甜的泉水,饿了,从土里挖一颗肉质鲜嫩的红薯。堂前屋后,栽有各种果树,橙黄的枇杷,甜甜酸酸的李子,深秋时节像个乐天派哈哈笑着的板栗球儿。一阵强劲的过山风刮来,或是爷爷一竹竿敲到栗树上,板栗挣脱外壳,从枝叶间滚落下来,下起了“板栗雨”。板栗树下是戴着斗笠提着竹篮捡板栗的奶奶,还有闻声而动的稚童。
那些长眠山中的祖先大概不曾想到,他们当初贫瘠与困苦的经历,竟成了现代人眼中内容丰富且难以趋及的美好生活。对于像我一样在山里长大,又无数次远离大山的孩子来说,并没有因此滋生自卑和羞涩,反而内心存有一种长久以来对故乡物产丰富的满足与骄傲。虽然有一天,曾经和我一样热恋着山野的发小,到北京工作后再也不谈起故乡,仿佛故乡成了她的隐痛与忧伤。每当我跟人滔滔不绝地分享山野的奇珍异果时,如果碰巧她也在场,我毫无顾忌的话语会让她产生遁地而逃的窘迫。
许多年后,我才意识到,身处大都市的发小与故乡有了隔阂。她对故乡的回避,也是对贫穷的回避。她要与这贫穷划出一道分水岭来,最好是永不相交。也许她是对的,奋力地割裂,用力地攀爬,肉身彻底可以离开山野。两个曾经心意相通的少年,站在青春的转弯处,一段生命与另一段生命生出了罅隙,让我们在内心泪流满面地告别。这种割裂,外表丝毫无伤,内心深处却是漫山遍野的裂纹。我最终接受了现实,至今,我仍珍藏着山野时我们共同拥有的纯真和烂漫。
2015年春天,一张纸质的绿皮火车票,一个破旧的行李箱,我把那个叫北京的城市留在了身后。迷茫中也有洒脱,远行列车留下的不舍,但都是可以放下的。毕竟,对于一个从大山走出来的青涩学生来说,一个行李箱便是所有。在偌大的北京城,除了纯洁的友谊,免费供用热水和有着浩瀚书籍的国家图书馆,似乎也可以无牵挂。在首都待了四年,除了久负盛誉的名字,北京对我而言还是遥远的。
黎明破晓之际,在车轮与钢轨粗犷演奏的哐当声中,随着一声“呜”鸣划破寂静的站台,我来到了素有“人间天堂”“中华文明曙光”之誉的杭州。
一段旅程的结束,宣告另一段旅程的开始。
某年清明节前一天,我在江南收到一个包裹,是一位认识我而我却不认识的茶厂厂长寄来的。包裹里是四斤淡雅的单芽绿茶。想不到寄茶的人后来成了我从事茶业的领路人,也成了我和先生的媒人。生在茶乡,从小喝着爷爷揉捻制作的粗糙野茶长大,那是第一次知道家乡的茶叶原来如此精致。也难怪,隔行如隔山,我当时一直和外国人打交道,咖啡文化盛行,办公室同事每天冲泡饮料都是越南咖啡。
那时,我只知道巴西的猫屎咖啡贵重,一豆难求。竟然不知叔父寄来的四斤明前双井仙毫,比猫屎咖啡更为珍贵。我几乎暴殄天物地在办公室分享,整整一个月,办公室的饮料换成了一杯杯双井绿茶。平日没有少为难我的男同事,也因喝了双井茶变得不再那么刻薄。对接外国客人,我也把咖啡与可乐换成了玻璃杯冲泡的双井绿茶。每一名喝过双井绿茶的客人,都是满足地点头,真诚地赞叹,Chinese tea,so much like!对家乡绿茶了解甚少的我,只能用一句——这是来自我家乡的绿茶,来结束这段交流。做茶十年后才精确知晓,一斤明前双井仙豪需要五六万个鲜嫩的芽头,才能制成一斤干茶。芽头的大小、长短,几乎要求一致。叔父寄来的包裹,该是一份多么厚重的情谊。
不曾料想的是,三年后我走进了双井村,走进了明月湾,走进了双井茶,走进了双井茶的荣光。双井茶的代言人,黄庭坚,是江西诗派的开山宗师,书法、文学成就斐然。他生于江西茶乡,一生爱茶,写过无数与茶有关的诗词。黄庭坚懂茶,和他的性格有很大的关系。茶,素有饮中君子之称。黄庭坚旷达洒脱,是真正超然脱俗的君子。他懂茶,因为他的秉性和茶的气质契合。
宋泽宗元祐二年,黄庭坚在京任职,故乡的亲人给他捎去了双井茶。黄庭坚立马把双井茶分享给自己的老师兼挚友苏轼。《双井茶送子瞻》中曰:“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斛泻明珠。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硙霏霏雪不如。为君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
黄庭坚三岁开始跟随母亲李氏游历各大禅宗寺院,礼佛参禅。淡泊高洁的他,一方面对于苏轼重新被重用感到高兴,一方面又为官场多变而感到担忧,所以劝诫苏轼保持清醒的头脑,婉转劝告苏轼勿忘黄州旧事。这是知己挚友的真情与苦心。
在黄庭坚心里,人生孤灯闲坐,等一位老友千里相逢,口虽不言,心下快活。老友心里,都有一杯从未冷却的热茶。他们之间的关系如茶恬淡,回甘无穷。
宋朝是中国历史上商品经济、文化教育、艺术繁荣时代。闪耀中华千年的唐宋八大家,宋代文人占据了六个,其中当之无愧的榜首当属苏轼了。苏东坡品饮双井茶后,为感谢黄庭坚赠送的天下第一的草茶,及黄庭坚诗中的良苦用心,而回赠诗文。《黄鲁直以诗馈双井茶,次韵为谢》云:江夏无双种奇茗,汝阴六一夸新书。磨成不敢付僮仆,自看雪汤生玑珠。列仙之儒瘠不腴,只有病渴同相如。明年我欲东南去,画舫何妨宿太湖。
苏轼虽没有具体夸赞双井茶怎样好,只用了“无双”“奇茗”等词,对于好友赠送的双井茶,他惜之到研磨之后,都不敢交给童仆,怕他们糟蹋了好茶,非得亲手点茶,凝视汤面如雪如珠玉。可以说是称赞茶之绝佳了。回想当年叔父赠我的明前双井雪芽,被我粗狂慷慨分之,想想我也是豪迈了。如果换作现在,定要把茶深藏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双井茶后来登入宋朝皇室贡茶,古往今来很少有一种茶能够像双井茶,得到如此多文人的青睐,宋朝半壁江山的文人都为其赋诗。譬如,黄庭坚的“山谷家乡双井茶,一啜犹须三月夸”,苏轼的“磨成不敢付僮仆,自看雪汤生玑珠”,欧阳修的“长安富贵五侯家,一啜犹须三月夸”,晁补的“可怜赋罢群玉晚,宁忆睡余双井香”,洪适的“峰横万仞临双井,调护旗枪春怕深”。
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牵引着我,呼唤着我,我一次一次去到双井,时间最久的一次,我比邻双井住了八年。回看每次出走与回归,我始终遵循自己的内心,听从内心最深处的召唤。不知道这个牵引我的声音,是当年叔父所赠的那一包双井绿茶,还是儿时有爷爷奶奶的山野记忆,亦或是内心现实的责任。我从一个人一个行李箱,变成一个家庭,在这个世界上我有了两个孩子,我十月怀胎剧烈阵痛分娩出来割舍不了的责任。
即便有了这些,足以纠缠且消耗我一生的存在,我依然要远行。可我是个弱女子啊!是那个世外桃源偏僻山野中出生的十五岁才到过县城的孩子。我该安之若命,安于出生给我的安排,守住我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守住我的孩子丈夫,重复于琐碎沉沓的人际关系,日复一日。祖辈们的生活大抵不是如此吗?族谱里至今没有逃离过这个规律。就像安妮·埃尔偌在《悠悠岁月》里写道:“乡下人,他们诉说合理的欲望和希望,一份合适的工作,避开恶劣的天气,吃得饱和死在自己的床上,不渴望得到月亮、房屋上面的东西,为拥有的东西感到幸运。害怕出门和陌生人,因为从未离开自己家的人,无论哪个城市都是世界的尽头。世界里满是自尊和创伤。”三寸金莲的曾祖母,十几岁因亲眼看见自己丈夫死于非命、受到剧烈刺激后神经间隙性错乱的裹脚的童养媳女人,同四个孩子相依为命。即便遭受无数苦难,她依然一脸佛性福态地活到八十八岁高龄。她一辈子从未离开过方圆二十公里的村庄。
三寸金莲的曾祖母成了我宿命里的骄傲与隐痛。一个女人熬过苦难的岁月,又一个女人接替她熬过一段苦难的岁月,代复一代,才有了后来的我们。祖辈煎熬过的苦,我大抵不用再熬。祖辈未曾走出的路,我想替她们丈量。
天地宏大,人类走到哪里都是沧海一粟,可这并不代表不值得远行。一千多年前,我们更久远的先贤,他们就已经持杖远行了。曾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也曾是: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辗转寻找更深远的精神与光,也在寻找与抵达他们自己。
我缓慢进行着远行的计划,就连叔父也不知道。数月都不曾联系交流的叔父,却在我行程的头一晚给我转发一条与茶有关的信息。
我明天出去了。我回复他。
“噢,这么急?”似乎他已经预料我一定会在某一天远行的。
明天我来送送你,今年厂里炒的第一锅茶,给你带在路上喝。我本想说不用送,看到信息中有茶,便不再拒绝。
叔父说:“远行中,有你挚爱的茶相伴,便不会孤单。”
在我上车之前,叔父赶到,把用一个粗旧的金色铁罐装着的双井茶交给我。车子远行,我给叔父留了一段信息:“饯行的双井茶,是最安然的礼物。”叔父一辈子,大概会留在山中,种茶、制茶、喝茶。
在南方,我净手素衣,泡了一盏叔父饯行所赠的双井茶,敬最后旅程栖居在宜州戍楼中,跨越千年的双井茶代言人,“诗书双绝”,先贤黄庭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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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文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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