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九江丨故乡的小城

2024-03-15 14:59 浔阳晚报 阅读 28788

故乡的小城

□ 景玉川

照片中《星子古街》洒满阳光,阳光映照下的东大街有一种藏不住的气韵,使人感触到它历史深处震撼人心的美感,展示了小城的千年流变与风雨沧桑。

  一位朋友拍摄的《星子古街》,画面充满沧桑。这是我从小熟悉的地方。

  古街位于县城中心,城虽小,但在1914年之前,却是管辖四县(星子、都昌、永修、安义)的南康府府城。

  摄影者站的地方名“朱公坡”,是当年朱熹弟子黄灏居住地。由于从府衙到黄灏家比较远,南康知府朱熹便请人修了一条近道。后人为了纪念朱熹,称此地为“朱公坡”。

  画面左侧一条街叫“北门巷”,直通县城北门。是南康府所属都昌、永修、安义三县会馆所在地,也是星子的“富人区”。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刘少奇为躲避从庐山下来的汪精卫一伙,从白鹿洞书院来到星子城,隐蔽在北门巷一位工友家里。1959年庐山会议期间,刘少奇来北门巷寻找这位工友,可惜人去楼空,故人已不知去向……凭朱熹和刘少奇的大名,“朱公坡”和“北门巷”都是可以载入史册的。“老街是历史留下的语文课本”,这些事我也是在多年以后才知道。

  照片正前方那条街叫东大街,它挤满了画面。摄影人身后是西大街,东、西两条街分列“朱公坡”二侧。坡(岭)不高,东、西二街在岭上呈倒“U”字形。“北门巷”则是这座岭的岭脊,“朱公坡”位于这东、西、北三条街的交汇处。东、西二街街名虽然响亮,但街却小,都长不过百米,宽不过三米,长条形的花岗石街面。东大街又叫正街,是小城的商业中心。

  东大街尽头叫扬武角,也是十字路口,左边一街通南康府衙,故称府前街;右边一街通鄱阳湖,叫砚池街,因街上好几家店铺出售横塘乡驮岭产的砚台。

  辛亥革命后第一个冬天(1912年初),东大街发生火灾,火半夜先从一家药铺烧起,由于店铺相连,又都是砖木结构,正遇北风呼啸,大火很快蔓延开来。当时清王朝已亡,民国刚立,官府既无人管,也无力管,那时又缺少消防设施。惊恐的居民慌忙逃出家门,眼睁睁看着大火将一条街二十多家店铺全部烧光。

  1914年,南康府撤销,星子县划归九江管辖。“星子山城小,寥寥六百家”(洪亮吉《夜宿星子行馆》)。星子城从府城跌落为县城,小城原本就萧条,这一来,便更加冷清了。

  1933年至1937年,蒋介石在海会办军官训练团,在星子城办“党政人员训练所”“合作人员训练班”“暑期县长训练班”等培训班……城里商家的生意因之红火,清冷的小城变得热闹起来。县城最大的两家商号都在东大街,一家叫“鸿昌”,一家名“益大”,都位于东大街左侧,“鸿昌”商号紧邻我家店铺下方。那时,民主人士李一平先生(1950年后任国务院参事室参事)在庐山办“存古学堂”,招收贫困家庭孩子入学。全国人大代表,省民盟主委李柱先生曾在“存古学堂”读书,是李一平的学生。他告诉我:“存古学堂”师生们吃的用的,多由这两家商号供应,李柱曾多次和同学一起从这两家商号背面粉及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上山。李柱是星子华林人,后来去了延安,进了“陕北公学”。

  1937年抗战爆发。第二年江南沦陷,日军占领星子,小城和东大街又经历了一轮劫难。

  到我记事时,“鸿昌”“益大”两家商号虽然仍在,东大街也依旧是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但曾经“烈火烹油”般火红的生意已经不再。留在我记忆中印象最深的店铺,除了与我家只隔几家店铺的“新华书店”与县城唯一一家照相馆,就是街尽头扬武角的油条店,那店名也怪,叫“混一天”。

  油条店是1945年抗战胜利后出现的,一位湖北籍退伍兵最初挑着货郎担,一把伞、一口锅,在扬武角十字路口炸油条。他的油条炸得好,又香又脆,很快就在县城站住脚。后来他又与一位小城女人结为夫妇,买下扬武角一家店面,并请人取了个醒目上口的店名“混一天”,开始了他油条店的辉煌。小城原有两家油条店,一家是东大街左侧靠近“朱公坡”的龚家,一处是砚池街陶家,但龚、陶二店的生意似乎都不如“混一天”。三家油条铺老板的后人都不错,龚家的老大当到了九江市委秘书长;“混一天”老板的养子姓殷,后来当上了县工商联副主任和合作商店经理;陶家也不错,只是我记不起是什么级别的官。

  府前街上则没有什么有名的店铺,只记得有一家豆腐店,是我中学同学家开的。豆腐店对面靠近东大街的大半条街被围墙围着,里面曾是国民党“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星子特别训练班”总部。墙内有一幢二层西式洋楼,城里人称它为“张主任的房子”,后来才知道这是当年特训班副主任张与仁(云南人、黄埔三期)的别墅,至今仍被星子县委(现庐山市委)用作办公楼之一。

  砚池街多砚池店,最有名的当是“魏仁和”号。因为店主魏瑞和1915年制作的《犀牛望月》石砚,曾由民国农商部送到美国参加“巴拿马万国博览会”,获得了铜奖。魏家的后人说,那是一枚铜质奖章,有蓝色的绶带。1930年,著名书法家、收藏家赵眠云游星子,他在游记中写道:“(星子城)市况萧条,居民数百户,市店多沽金星砚石,石较歙石逊,乃南康特产。循街择购,不觉忽及南门……”

  20世纪80年代,有一位女士来砚池街寻找自己的家,她是中国生物物理学奠基人,中国细胞学、胚胎学创始人之一贝时章(1903-2009年先生的儿媳,姓陶。时任星子县委书记亲自陪同这位陶女士在砚池街寻找,终于找到了她家的旧址,可惜房屋已毁于日本人的轰炸。

  星子城有六座城门:除东、西、南、北四座外,还有西南的小西门与东南的紫阳门,南门和紫阳门都邻近鄱阳湖,鄱阳湖的涛声涌进街巷,弥漫了整座小城。1933年九星公路修通后,通向古驿道的大西门渐渐冷落。解放初县城居民少,全城人口不过数千。记忆中我很少去大西门、小西门与东门,因为这几处都人烟稀疏,显得荒僻。

  南门和紫阳门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两门相距不远,都紧邻鄱阳湖。南宋以前星子城没有港湾,是朱熹率人在湖边修筑石堤,才有了泊船的港湾,后人为了纪念朱熹,将石堤称为紫阳堤,另一座门也称紫阳门。涨水季节,城里人都到紫阳堤边洗衣,傍晚,男人在水中洗澡、游泳,女人在岸边浣衣。在鄱阳湖的款款涛声中,紫阳堤上一片笃笃的捣衣声。我们则在湖水里学会了游泳,姿势当然是“狗趴式”。秋冬水退,紫阳堤附近现出大片湖滩,湖滩上绿草如茵。县志载:1959年底九江地区田径运动会在这里举行,我在这里第一次见识了撑杆跳运动员跃起时雄健、优美的姿势。

  后来上了中学,中学在城东南,校门紧邻南城门。古时这里是孔庙,民国时改为“星子中学”,20世纪50年代,“星子中学”还曾是省里的重点中学,名声远扬。中学校舍简陋,但风景宜人。站在操场上可以看到鄱阳湖的万里湖天。每天清晨,紫阳堤内云集的樯帆驶出港湾,升起云帆,湖面上顿千帆竞发,驶向远方辽阔的水天。这情景也激励着中学莘莘学子,在心里升起理想的风帆。教室与寝室之间,有一条桐荫夹道的小路,每年五月,桐子花开,地上铺满了桐花,校园幽静而又充满诗意……我们家在城里的学生,不能住校,只能夹着书包走来走去,叫“走读生”。每天在家与学校之间来回“走读”,所以砚池街是我走得最多的街。

  县城原有高大雄伟的城墙,上边可以跑吉普车。据载:历史上最后一次修筑城墙,是清嘉庆时(1811年)由南康知府狄尚絅(jiōng)主持。城墙修得很壮美,可惜这座不比“世界文化遗产”平遥古城逊色的古城墙,毁于1956年。60年代初,还有几处残存的墙体与城门,但经历了“文革”的疯狂与浩劫,连残迹也无处寻觅。一同被毁的还有府前街与砚池街上数座雕刻精美的石牌坊。

  贯穿县城一条溪叫东门涧,它从东流经城区,入鄱阳湖。这条溪涧又叫冰玉涧,北宋刘凝之、刘恕父子辞官在此居隐,涧畔他们的读书处被称作冰玉堂,所以此涧也叫冰玉涧。但在我记忆里,“冰玉涧”在两岸菜园间流淌,涧水较脏,并没有涧名那样“冰清玉洁”。

  ……

  中学毕业,我上山下乡当“知青”,种田、打鱼、行船、拉纤,又上矿山挖矿,进工厂当翻砂工,后来上大学……在外面转了一圈归来,想不到记忆中凋敝的小城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借改革开放的东风,竟重又火热起来,尤其是东大街扬武角一带。“混一天”油条店虽没有了,但清晨的十字街口却是一片喧闹,卖菜的,卖柴的、卖猪、鸡、鱼、鸭的,货主们将自己的产品摆满两旁,买家卖家与行人拥挤不堪,带来一片勃勃生气。

  不少电影导演看中了小城旧街古巷的风雅古朴,80年代这里成了《八一起义》等著名影片的外景拍摄地。东大街两旁店铺临时装饰起旧时的招牌酒幌,剧里演员与剧外观众挤满了街道,一时间星子城热闹非凡……

  随着社会的发展与城市人口的增加,新住宅区与商业区迁往城外,昔日的护城河被填平成街,老城商户寥寥,曾是最繁闹的东大街已没有一家店铺。小城白天清冷,夜间街灯阑珊,少有行人。中国是富有历史文化敏感的国家,街名、地名往往联系着丰富的历史背景。但星子城的街道多已改名:府前街、砚池街统称“紫阳路”,花岗石街面变成了沥青路;东大街虽保留有街面石,但已老态苍然,少有人居,街名和西大街一同被改成“西宁街”,让人莫名其妙。全不顾90年代的《星子县志》赫然印着“东大街”,还有当年档案与户籍册上白纸黑字的记载。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故乡的小城如邓丽君歌中两句有名的歌词所述,但它不仅“充满喜和乐”,朝代兴衰也使它充满苦难与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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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钟千惠

责编:刘芸

审核:姜月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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