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帅美华
对“庐”我有着天生的好感。看着它,我就有一种安全感。“庐”,非宫非殿,非华堂,非碧宇,更无雕栏玉砌,它素洁、简陋,替我们遮阳挡雨,又敞开清风明月。它是普通人的居所,我爱极了陶渊明那句“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它比母亲嘴里时常念叨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更甚千百倍地契合我的心意。
我想陶渊明和我一样,对“庐”也有着莫名的偏爱。“斯晨斯夕,言息其庐”“朝为灌园,夕偃蓬庐”,在他为数不多的篇章里,“庐”就出现了11次,分别在11篇诗文里。在他预感到生命即将结束,强撑着病体,为自己写祭文的时候,他又想到了自己居住一生的“庐”,“捽兀穷庐,酣饮赋诗。识运知命,畴能罔眷”,字里行间,是他对“庐”的缱绻与深情。
陶渊明称自己的“庐”为“班生庐”,这个典故出自班固的《幽通赋》“终保己而贻则兮,里上仁之所庐”,意思是“仁者的住所”。出仕在外,他格外想念自己的“班生庐”,“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看到飞鸟、游鱼,他感到万分惭愧,鸟归巢,鱼潜水,而他却风餐露宿、奔波在外。离开了“庐”的视线,陶渊明立刻陷入了深重的焦虑和迷茫之中,一方面他渴望像他的曾祖陶侃一样建功立业、大济苍生;另一方面对个体生命价值的思索,又让他无比渴望能像飞鸟游鱼一样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还处在矛盾之中时,他只好用幻想中的未来安慰现实中的自己:“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
“庐”是陶渊明日常生息的地方。他的“庐”外花药分列,林竹翳如,他的“庐”内清琴横床,浊酒半壶;“庐”也给了陶渊明傲岸不羁的底气,使他能够抱朴含真,顺随自己的心意完成自己安贫乐道的一生。秋去春来的燕子,也似乎感受到陶渊明质朴、自然的气息,纷纷到陶渊明的庐内安巢,“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日久天长,燕子也成为这“班生庐”的一部分,陪伴着陶渊明度过无数个晨夕。因为“庐”始终如一地存在,回顾自己贫困交加的一生,陶渊明异常平静:“余今斯化,可以无恨”。
作为一直生活在庐山脚下的“留鸟”,多少次,我在对它的仰望中获得内心的安宁,我也无数次走进它的山体,探寻它的秘密。我相信陶渊明与我一样,对这座名“庐”的山充满着敬畏与喜爱。《晋书·陶潜传》《宋书·隐逸传》,萧统的《陶渊明传》,这三部古籍都对陶渊明游观庐山的事迹进行了记载。其中还有一个流传千载,被后人津津乐道的故事。
当时的江州刺史王弘非常赏识陶渊明,想与他结交,却请不动他。他派人秘密打听,知道陶渊明经常去庐山游赏,又知道陶渊明性嗜酒,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有一天他打听到陶渊明又要去庐山了,马上派陶渊明的好友庞通之准备好美酒,在陶渊明去往庐山的半路上等候。陶渊明一见到酒,便不管不顾地喝了起来,也忘了自己要去庐山的事。这时,王弘走出来与陶渊明相见,陶渊明也不排斥,三人对饮,一直喝到天黑,兴尽方散。
“彼南阜者,名实旧矣,不复乃为嗟叹”,在《游斜川》的序文中,陶渊明自述自己对庐山的美名和美景已经非常熟悉,不想再为它吟诗作赋了。这熟悉的背后,当然是千百次的登临与游览。可是翻遍陶渊明的125首诗,12篇文,竟找不到“庐山”两个字,更没有整篇描写、赞叹庐山幽邃、奇绝的诗文。这篇序文里称庐山为“南阜”,有的诗里则称“南山”“南岳”“南岭”,就是不提“庐山”。
为什么如此?是不是在陶渊明的时代,庐山还不叫庐山,而是被人称作“南阜、南山、南岳、南岭”呢?答案肯定是否定的。《晋书》中就多次出现庐山,与陶渊明经常交往的净土宗的创始人慧远大师就专门为庐山写了一篇《庐山记》,对庐山的地理位置、名称由来、山上景物、遗迹逸闻都作了详细的描述。不慕荣利,好读书的陶渊明不可能不知道?不可能没有读过?陶渊明纵览古今,对于庐山的历史传说,他肯定了如指掌。
一个极爱“庐”之人,终其一生,不提自己喜爱之极,又经常游观得含有“庐”字的“庐山”之名,而是从地理方位上随意称呼(庐山在江州寻阳南)为“南阜、南山、南岳、南岭”,这是一种刻意?还是无心?
我想要解开这个千古之谜,还是要深入到陶渊明的诗文里,那是陶渊明一生苦苦思索、思想和智慧的结晶,那里一定隐藏着我们要找的答案。
以寒陋的“草庐、蓬庐、弊庐、穷庐、西庐、班生庐”为安身地,陶渊明在亲情中沐浴,在友情中嬉游,跟随节气的变化,在他的田园里耕种、收获。耕作之余,他也时不时抬起头来望一望他喜欢的那座山,“陵岑耸逸峰,遥瞻皆奇绝”,陶渊明喜欢那座山本始的面目,而不是那个被刻意标榜和神化了的名字。
编辑:左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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