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九江丨寄情于游:白采诗词中的浔阳胜景

2023-12-17 08:40:00   长江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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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情于游:白采诗词中的浔阳胜景

■ 刘 燕

1915年至1918年间,渴望“生活在别处”的青年才俊白采,连续三次走出小城高安,开始了“读千卷书、行万里路”的远游。他沿长江而行,驻足南昌、九江、长沙、岳阳、武汉、上海等地,遍访名胜古迹,一边绘画写生,一边题诗吟咏,留下了不少情感真挚、富有个性的羁旅之作。

白采原名童汉章,字国华,1894年2月22日出生在江西高安的荷岭镇茜塘深港童家村,1926年8月27日因病卒于从香港开往上海的“太平”号轮船上。苏雪林曾把白采视为一位“神秘的天才诗人”。这位生前隐姓埋名、死后黯然寂寞的才子究竟有着哪些扑朔迷离的传奇?翻阅其人其作,或许我们能在字里行间寻觅诗人留下的情感与生命奥秘。 

浔阳抒情:矜奇偏爱画诗书

古时的交通方式主要是陆路或坐船泛舟。随着1907年南浔铁路开工,1911年初九江通车到德安,以及1916年全线开通,火车逐渐取代了陆路和水路,成为便捷的交通工具。在白采的诗词中,我们得以窥见20世纪初现代化转型时期,现代诗人与传统文人在旅游工具、情感变化与艺术表达等方面的同异之处。

在多次远游中,白采写下不少吟咏九江、庐山、鄱阳湖及其周边风景的诗词,细致地记录了当地的地理风貌。如《自瑞昌归火车中望德安城外》(1915):“春荫百里望迢迢,雾谷云軿客意消。泥沙德安城外路,桃花红到女人桥。”诗中的“女人桥”位于德安县北,此处的春景桃花红一路,给诗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次他乘坐了火车。

1916年春天,白采泛舟于鄱阳湖上,写下《鄱阳舟中》:“缥缈水云间,长湖去复还。春风吹两岸,青透大孤山。”擅长书画的白采,以画家之眼绘制了一幅春风青翠“大孤山”的山水远景图。《舟过彭泽》:“书剑清狂惜壮图,纷纷离绪满江湖。似忘风浪催人急,春水停桡看小姑。” “小姑”位于九江市彭泽县南部,因为形似一只鞋子立于鄱阳湖中,也被称为“鞋山”,成为著名的文化符号,它在白采诗词中重复出现。

1917年重阳节,白采远赴武汉,与友人陈南士一起登临晴川阁、黄鹤楼等名胜,返程路过九江时夜宿,写下《返次九江旅夜寄妇》:“谁解多情宋琬诗,金钗初坠忆眠时。浔阳南望无千里,丛菊秋来摘几枝。儿女尚虚应少累,烟霞同住不知期。今宵有梦翻多事,短烛吟成寄所思。”旅行中的白采归心似箭、辗转难眠之情溢于言表,此时他惦记着家中正怀孕的妻子。《火车离九江后窗中远眺》,诗人留下一番秋风萧瑟、壮志难酬的孤愁之喟叹:

万古浔阳九派流,江湖一夕不胜秋。

四山枫叶围红袖,千顷芦花对白头。

壮志难酬空负俗,劳生转剧尚夸游。

川原日暮风萧瑟,望里家山独自愁。

1922年暑假,白采回赣,重游九江,“小孤山”如同一位久违的老友,又出现在其笔下,如《离浔过小孤山》:“来往怨江风,乡关望里穷。小孤无恙否?寂寞暮烟中。”《旬日之间数见小孤山喜而赋此》:“行人江上爱秋晴,云影波光眼倍明。天遣螺发临水立,教君来往总关情。”两年之后再回九江,白采在《大姑怨曲》(1924)中,感叹火车带来的环境改变:“自浔阳火车通行后,鄱湖帆樯顿稀矣。囊泊大姑山下有句云:小姑正韶媚,寂寞大姑祠。”

《望江州曲》以16首五言诗描摹了九江名胜与新景:小姑山、马当山、石钟山、琵琶亭、庐山、烟水亭、桃花源等。白采多次流连忘返于九江美景,似乎此地有他某位偶遇的心爱女郎,但两人却无法走到一起:“相隔几百里,相别已经年。诳侬湖水急,回船向江边。……郎去莫回头,趁过蛾眉洲。”所言“蛾眉洲”(今彭泽棉船镇)位于小孤山下,过此复出九江界。如果说庐山是李白之所挚爱,小孤山则是白采之所钟情。浔阳是他们共同仰慕的先辈诗人陶渊明的隐居地,引发前赴后继的才子们的心灵感应与共鸣。

由此可见,白采对于九江之名胜古迹的熟稔与深情。在文言诗话《绝俗楼我辈语》(1927)开篇,白采亦专门写道:“余有题庐山四咏图句云‘佳景忘言自可怡,探奇何事费吟诗。渊明故里柴桑住,五字庐山坐见遗。’又有咏梅海棠云:‘海棠不入少陵诗,未载红梅屈子词,亦似庐山本奇绝,渊明五字偶望诗。’”这两首诗歌提及陶渊明、杜少陵(杜甫)、屈子(屈原)等,对于庐山的奇绝之景与陶渊明,他更是心仪不已。

四海为家:诗人漂泊是天涯

在28岁时,白采决绝与故乡一刀两断,在《远别》(1922)一诗写道:“自摩双鬓负年华,做客从今不忆家,珍重海天相望意,诗人漂泊是天涯。”他离家的原因有多重。一是从小备受父母宠幸的白采,被寄予了光宗耀祖的期许,但白采不喜经商或从政,与家庭冲突。1921年9月父亲去世后,他更是了无牵挂。二是白采目睹几个兄长因财产分配而引发的各种纷争,心灵蒙上了沉重的阴影。三是由父母包办的婚姻缺乏感情基础,其妻王百蕴虽生下一女,可惜出生便夭折,维持了近10年的这段婚姻最终以离异结束。

白采来到了十里洋场的繁华之都上海,他于1922春就读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从文人画转向了西方油画。白采脱下旧式长衫,换上了西装领带;从传统的诗词写作转向了白话文学创作。在东方艺术专门学校工作期间,发表《被摒弃者》《堕塔的温雅》《我爱的那个人》《病狂者》等白话短篇小说,不久合集为《白采的小说第一集》(1924)。《被摒弃者》后被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三集》(1935),郑伯奇称之“精于心理描写,更好描写变态心理,而性的变态心理,他更大胆地做深刻的描写。”长达700行、6000余字的白话长诗《羸疾者的爱》引起了朋友们的惊叹,俞平伯赞叹此诗“琼枝照眼,宝气辉然,愈读则愈爱。”但其约稿未成,白采在《羸疾者的爱》后记解释:“我作诗脱稿后,常爱缄秘,或揉皱撕碎。有时也极想出而就正……此诗谬承俞平伯君许为近来诗坛中Masterpieces (杰作)之一,至相征六次未已;又郭沫若君也谬有杰出之誉,极欲之发表。”

最终,白采出版了单行本《白采的诗——羸疾者的爱》(1925),此诗被朱自清誉为“这一路诗的押阵大将”,后收入其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诗歌》(1935)。诗中的主人公带有白采的影子,他在旅行中与智慧的老翁和纯情的少女相遇,引发了一段难舍难分的亲密关系。当爱情之箭射向他时,这位身体羸弱、精神超拔的“哲学狂人”却委婉地拒绝心爱者:“我正为了尊重爱/所以不敢求爱/我正是为了爱伊/所以不敢伊的爱”;他以一套优生强族的理论劝说心爱的少女:“你须向武士去找寻健全的人格/你须向壮硕像婴儿一般的去认识纯真的美……/我不如武士和婴儿/我只是狂人哲学者的弟子”。白采在精神上的狂飙突进,与鲁迅、郭沫若、郁达夫、茅盾等作家一致,并显示出中西思想交织、土洋结合、文体杂糅的“白采风格”或“白采哲学”。苏雪林曾感叹:“他若不早死,我想他不仅能与徐志摩、朱湘并驾齐驱,甚或超而上之,也说不定。”

白采如何成为一位引人瞩目的文学才子?这主要源自家庭、天赋与环境,白采出生在一个优渥的商人之家,是五兄弟中的老幺,其父“斥资购书盈屋,恣其攻读。”古代高安是瑞州府所在地,离“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南昌仅60公里,文脉悠久,苏辙在这里担任盐官8年,苏轼特到此探望弟弟,锦江河畔留下遗迹。白采启蒙私塾,能诗善画,1911年毕业于筠北小学,拜师求学,手不释卷,其诗曰:“翻思弱冠十七时,跌宕乡闾推第一。平生自爱足天真,龙性还疑不可驯。”此外,白采出生在动荡的甲午年,受业于传统私塾与新式学堂,旧学新知冲击着他的思维与认知,上海的求学与教学打开了他的国际眼界,自谓“欧西华夏并推崇”。

1925年秋,白采受聘匡互生等创立不久的上海江湾“立达学园”,担任了一个学期的国文老师,与同仁们结下深厚的友谊。但不久后,爱漂泊的他又要远行。此时有一家菲律宾的报馆邀请他担任主笔,条件是每日为当政者写数十语,追求“游行自在”的白采拒绝了这份高薪职位,并于1926年2月到厦门集美学校农林部任教。幸运的是,我们如今读到了他以“白吐凤”为笔名,在去世前发表的《发上海江湾至厦门集美日记》(载《集美周刊》1926年4月5日)。始有记载:“十八日,元宵初六。醉别于丰子恺家。雨中登舰,夜出吴淞。明旦挟诗稿,据舵尾顺海风扬之。历铜沙至舟山数百里间,飘落乱涛中,如卷雪铺云快事也!”可见白采是多么喜欢浪迹天涯、恣意四海的快意与逍遥!

在同时代的一些同事或友人眼中,白采是“一个不容易猜测的人”(刘薰宇);“据说他性情孤僻,不乐与人交接”(方光焘)。与白采有过一面之交的朱自清写有《白采》一文:“白采是一个不可捉摸的人。他的历史,他的性格,虽从遗物中知其梗概,但在他生前,是绝少人知道的;他也绝口不向人说,你问他只支吾而已。他赋性既这样遗世绝俗,自然是落落寡合了;但我们却能够看出他是一个好朋友,他是一个有真心的人。”白采类似波德莱尔的怪诞行为,得到了同事与好友赵景深的印证:“我们倘走进他的Study去看一看,一定可以引起我们一些惊诧。他的书桌上放了一口小红木棺材,这是一个盛物的盒子做成棺材的形状,大约只有七寸长,四寸宽,四寸高;盒子里盛的是人形的参,权当做死人。还有一块断碑,是他从当涂太白墓上取下来的。最引起人骇异的,是一个死人的骷髅头,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的正中处。”可见,疾病、孤寂和死亡,成为白采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

《绝俗楼我辈语》的封面是白采朝天仰观的自画像——下面写有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仰看一半空虚的我”。面对一个“空虚的我”,诗人发出勇敢而坚定的“超人”哲思,他多么像心爱的尼采。一些学者把白采与另一位民国薄命才子苏曼殊(1884—1918,字玄瑛)相提并论。陈南士有言:“惟苏玄瑛者,其落托之迹,骚怨之情,与君为近。”两位才子寿年类似,身世飘零,有鲜明的厌世情结但又是性情中人,在诗词、小说、书画等领域皆有所成就。如果说苏曼殊是一个半僧半俗的浪人,那么白采则是一位半旧半新的隐士。介于疯子与天才之间的艺术家,总是桀骜不驯,显示出与庸众的疏离感与孤独感,他们唯有在叛逆、流亡与写作中,才能获得精神的绝对自由与极度的生命体验。

飞鸿留痕:高山远海望悠悠

“欲得诗神与诗圣,莎翁杜老是吾师。”面对古今承传、中西文明交汇的白采,既坚守李白、杜甫、苏轼等源远流长的古典传统,又吸收西方哲学与文学之菁华,留下诸多具有现代意识、理想情怀的诗句:“亚美文明已一周,高山远海望悠悠。少年多是乘时者,抵掌容吾一席不?”在白采的文字中,我们可以体悟传统与现代、文言与白话转型时期近代文人的思维、心灵与语言的蜕变。

乡音乡俗入诗,洋溢着白采对故土故人的眷恋之情,诗曰:“忆昔经过老圃家,红衣小袖惯依耶。乡村风俗重相识,娇女当门唤吃茶。”在高安话中,诗中“耶”的发音是二声“yá”。江西人习惯把“喝茶”说成“吃茶”,“吃”的发音是四声调的“xià”。

遗憾的是,如彗星滑落、惊鸿一现的白采很快被边缘化,淹没于时尘。现今,我们之所以能读到白采的一些遗著,其同学知音陈颖昆(字南士,1899~1988)出力颇多。白采在《偕陈兰史(南士)又画意》中,记录了两人畅游高安名景碧落山的情形:“碧山堂畔绝尘嚣,石壁风清翠条新。乞与小窗移种处,写生谁似管夫人。”在好友病殁两年后,陈南士赶往上海江湾“携展君墓,欲迁葬故乡未果,但取遗稿以归”,他整理出版白采的旧体诗集《绝俗楼遗诗》(1935),序曰:“观其所作,固未能脱去古人畦畛,尤能自出新意。曩康南海(康有为)称君古意三十首,如见嗣宗之渊放,太白之奇旷,殆非溢誉。”此外,胡畏三之子胡文彬搜寻各种资料,出版《绝俗楼遗集》(1982台湾),陈南士再次作序,称白采为“旷世逸才”。正是得益于朱自清、叶圣陶、俞平伯、陈南士、胡畏三、胡文彬等知音雅士,白采之作不至于被淹没而籍籍无名。

为何白采的几部作品皆以“绝俗楼”命名?据说李白曾于四川万县西山读书,石壁刻有“绝尘龛”三字;又传李白曾“流寓奉节县北白云寺”,被称为“白社”或“绝俗楼”。白采欲仿效之,以“绝俗楼”为自己的写作与处世座右铭。在游历安徽省当涂的李白墓后,白采写下了三十首《古意——作于李白墓下》,发出生前不见、死后相遇的慨叹:“世无钟子期,伯牙甘隐沦……要当百年后,相赏会有真。”他移居上海后改名为“白采”,也许是把热爱的两位中外狂才李白与尼采,合为笔名?此中奥意,大概只有白采自己知晓罢。

白采寄给胡畏三的信中,有这么一句话:“我愈抛弃之人,愈是挚爱之人——愈厌世界愈是爱世界。”可见白采绝非寡情薄义之人,恨之切,爱之深。从某种意义上,天才艺术家的远游与漂泊,只是为了以另一种形式——诗意地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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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文婧

责编:刘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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