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九江丨(散文苑)温情的锄头

2023-11-06 19:00:00   长江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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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情的锄头

■ 孔祥金

本人讲述二舅公事迹的拙作《愤怒的锄头》刊发后,不少朋友与我交流,谬赞溢美之外,还给我一些建议,其中一位作家朋友认为我二舅公敢于用锄头砸死两个日本鬼子,其个性鲜明、极富特色,可以进一步发掘他身上的特点,写成小说。当然,小说更富戏剧性,能吸引眼球。可是若用小说手法来叙述,读者肯定认为是虚构的,不如还是写散文。

二舅公年轻时性急如火,脾气暴躁,浑似犟牛。他曾入私塾两年,实在忍受不了先生的管教,便逃学。学堂在另一个较大的屋场,每天他都背着书包与附近的学童一道装模作样地去上学,在半路上便开溜了,等到同学们放学了,他又跟着一同回家。因为他天生蛮力和冲动的性格,孩子们都慑于他的“虎威”,在一个礼拜之内居然无人敢泄密。他们不但没有告诉家长,就连先生问询也都装着不晓得。直到先生带信过来询问究竟,家人才惊叹于这家伙的沉着和本色表演。父母对他早已束手无策,只得托他的堂兄送他去学堂,并要当面向先生道歉。那时他父亲兄弟三个没有分家,由大堂兄管家。半路上,他对堂兄说,不愿上学,情愿放牛,堂兄自然不允。他又威胁堂兄,要是今天强捉着去学堂,情愿滚到塘里淹死。堂兄是成年人,如何被八九岁的小伢儿威胁到,笑了笑说:莫发胡说!又捉着他走。正好路过一口水塘,二舅公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当然救是救上来了,这下真把堂兄吓到了,只好转身回来。父母彻底放弃,总不能为了读书拿伢儿逼死吧。罢了,你愿放牛就放牛,不望你成龙,只要不成蛇,就是托祖上的福了。

二舅公先是在自己家里放了一阵牛,而后提出来要到姐姐(我祖母)家去放牛。两地有三四里路,父母答应了,眼不见为净。二舅公到姐姐家就如孙悟空到了花果山,自然是无拘无束,好不快活。这时他天性中的另一面就逐渐显露出来了,比如说爱好音乐。他斫来一根竹子,胡乱锯下一截,用剪刀挖几个洞,就用现成的竹子内膜做笛膜,蘸点口水往上一粘,呜哩呜啦地乱吹一气,没多久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吹笛子。每次姐姐听到一阵悠扬的笛声由远而近,就知道是他肚子饿了,出门一望,果然见他骑在牛背上吹得是悠然自得,如醉如痴。这是高兴的时候,有时突发无名火,骂一句后手起刀落,竹笛瞬间被劈成两半。未过三天,嘴痒手也痒,他又动手做笛子。尽管竹子不要钱,只是苦了姐姐家的剪刀,没有一把不是让他弄坏了刀刃。姐姐一天到晚盼着磨剪刀的师傅来,不然做不成针线活。

十几岁时,二舅公也回到自己家里耕作。有一年,乡下唱大戏,他看了几场后,对琴师羡慕不已,想学拉琴。主意一定,立即动手。他找来一截粗毛竹筒,修理一番,弄一块蛇皮蒙好,又从路过歇脚的客人所骑的马身上薅些马尾毛,齐了。于是乎,一有空闲,便杀鸡杀鸭似的乱拉一通。一段时间之后,居然自学成才,全本大戏的唱腔都能拿下来。高兴时,自拉自唱:“有宋江,诶——意不如,啊——书房走进,哪——”忽然间,不知何故,就把琴一摔:“去你妈的!”

二舅公性格如此强悍,无人敢招惹,然而成家后,有一件事就争不到硬气。1949年之前,他所生的几个孩子,生一个夭折一个。有一回,堂兄上马回岭集镇买东西,遇见一群人围着一对外地夫妻看热闹。那是从安徽逃水灾过来的一家人,拖着几个小孩,最小的女儿只有三岁多,打算卖掉,开价六块银洋。许是营养不良,或是本身有恙,那女孩儿看起来就是病殃殃的,周围的人就在议论,一直降价到三块,还是无人出手。堂兄上前问过仔细,打算为二舅公买,想想人家卖孩子,心生怜悯,同时为了讨个吉利,依然出了六块银洋。又向安徽人讨了孩子的生辰、名字及其父母姓名和原籍地址,一一记下了,将孩子放在箩筐里挑回来。还未到门口场上,就扯开喉咙叫唤:快放炮仗,快放炮仗,接了妹呐回来着!尽管如此郑重其事地对待这个孩子,后又为其请郎中诊治,但是不多久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后来二舅公家又从七八里路外的黄老门那里抱养了一个女儿,以他那么粗线条的人,竟十分疼爱,视作己出。可是命运弄人,那孩子八岁时,一场病就走了。后来他们家既不买也不领,听天由命。1949年,二舅公生了一个儿子。1953年又生了一个女儿,此后再无生育。我不止一次听过他老人家说道:还是新社会好哇,托毛主席的福,托共产党的福,生一个是一个,有病晓得诊,真好!

1971年秋,国家在九江县马回岭修军用机场,征用了连片的几个丘陵。有关部门发出通知,让涉及到的几个村村民迁葬祖坟。一时间,有任务的家家户户都上马回岭镇上买坛子以收敛先人遗骨。有一天,人们见二舅公买回一口坛子,挑来两篼篮石灰,放在屋外西边墙脚下。因为他们村祖坟山不在征地范围之内,众人疑惑不解,又无人敢问,他的妻子儿女也不敢问,大家只能躲在一旁乱猜。突然,有人如梦方醒:吔,莫不是为了那个妹儿的啵?

很多地方都有一个习俗,凡夭折的孩子,因为未成年,是不能葬入祖茔的。而他早夭的养女所葬的屋后背山地,正在此次征用范围之内。

有人又说:未必!那个妹的是他抱来的,又不是自家生的,他那么个粗人,还有那个情分哪?再说啰,一个细伢儿,过了几十年呐,骨头都化成泥了,哪有么东西捡?

又有人反驳:哪怕是捡点儿泥巴,也是他一番心意啵!

似乎都有道理。然而,对于他这个年轻时猛如张飞样的烈性汉子来说,这种作为反差太大,大家还是有些疑惑。

临近傍晚,二舅公先是独自抽了一阵烟,然后找了一封爆竹、一根细麻绳、裁成四方块的几张油布,一并放在坛子里,挑起石灰担,一手提了坛子,拿了把锄头搁在扁担上,独自向后山走去。那里,有他曾经养育了八年、已离开几十年的养女……

1945年的夏天,当他用锄头砸死两个日本鬼子时,手中的锄头无疑凝聚着无数人的愤怒。1971年深秋,当他独自一人默默地为八岁的养女迁葬孤坟之时,那把锄头,又蕴含着多少人性中最柔软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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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左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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