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九江丨黄庭坚的独立人格与写实精神

2023-05-07 10:15:23   长江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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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坚的独立人格与写实精神


■ 周子翼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黄庭坚要求写诗“无一字无来处”“点铁成金”“夺胎换骨”,是一个喜欢“掉书袋”的诗人。人们的这些印象,虽然不能说完全错误,但却不是黄庭坚的根本观点,只是学习写诗的方法问题,是枝节问题。这就像我们看一片森林,如果忽视森林下面的土地,那就不能全面了解眼前森林生成的真实状态。我认为黄庭坚诗风形成的根本在于他坚持人格独立,注重道德修养,强调诗歌创作的写实。这也是江西诗派风格形成的关键所在。

江西诗派高端学术论坛吸引来国内知名高校、科研院所的权威专家参加。(记者 张驰 摄)


以个人道德修养为基础的写实主张

黄庭坚是一位具有强烈的独立人格意识的诗人。他在进士及第的第二年,即熙宁元年(106824岁时,在南昌写了一首题为《徐孺子祠堂》的七言律诗:

乔木幽人三亩宅,生刍一束向谁论?

藤萝得意干云日,箫鼓何心进酒樽?

白屋可能无孺子,黄堂不是欠陈蕃。

古人冷淡今人笑,湖水年年到旧痕。

这首诗,我所见到的当代注释认为“黄堂不是欠陈蕃”,官府里不是缺少像陈蕃这样礼贤下士的人,是反说,接上一句“白屋可能无孺子”,将这两句解释为:官府里就是缺少像陈蕃这样的人,而平民中并不缺少像徐孺子这样的高士。这样的解释可以理解为黄庭坚有怀才不遇的感叹,但是结合该诗的创作背景,诗中歌咏的对象,全诗的语意表达等因素,就会觉得非常牵强,完全是说不通的。首先,一个23岁中了进士的人,第二年就要感叹怀才不遇,不合情理。其次,徐孺子是位乐于隐居的隐士,不存在怀才不遇的问题,黄庭坚应该不会这样借题发挥。其三,通读黄庭坚诗集,他很少抒写自己怀才不遇的情感。其四,如果要表达没有礼贤下士的官员也只需要说“黄堂只是欠陈蕃”即可,不必费大周章。其五,如果把这两句解释为感叹自己的怀才不遇,那“幽人”二字无着落,而“古人冷淡今人笑”在整首诗中也无法贯通。那么怎样理解这首诗呢?我认为黄庭坚在说如今平民中不乏像徐孺子那样不慕荣利的人,官府里也不是没有像陈蕃那样礼贤下士的人。但是社会风气变了,古人那种不慕荣利的精神,在时人看来是可笑的。我们生活的这个物质世界看来没有什么改变,不过人心变了。一般来说,人们理解的礼贤下士,自然有举荐提携的下文,而陈蕃却没有世人想象中的举措,那么如今即便官府中有像陈蕃这样的人,面对世俗又能如何呢?所以我认为黄庭坚的这首诗是在感叹坚持人格独立的艰难。而我们再来看他所说的“我不为牛后人”的创作观,在本质上也是坚持独立人格精神的体现。但是,黄庭坚的独立人格不是狂狷放诞,任性而为,他的独立人格是建立在个人的道德修养基础之上。

本文作者周子翼在江西诗派高端学术论坛上发言。 (郭伟清 供图)


在这里,我们来看黄庭坚写给他外甥洪刍的一封书信,他对洪刍说:孝友忠信,是此物(学问文章)之根本,极当加意,养以敦厚醇粹,使根深蒂固,然后枝叶茂耳。(《与洪驹父》一)

这段话可不是门面话,因为舅舅教外甥读书写文章,说门面话是没有意义的。在黄庭坚看来,孝友忠信是根本,要养以敦厚纯粹,也就是说道德修养是学问文章的根本。可以说,独立人格的养成也就是个人道德的修成。他在回复洪刍的书信中还说:自顷尝见诸人论甥之文学,他日当大成,但愿极加意于忠信孝友之地,甘受和,白受采,不但用文章照映今古,乃所望者。(《答洪驹父书三首》其一)

黄庭坚对自己的外甥是如此说,对朋友之子也是如此说,他在《钱培字序》中说:忠信以为地,孝友以立苗。“夙夜匪懈”,以致其人功;“求其友声”,以深其雨露。“实方实皂,实坚实好”,以见其有秋也。

我认为黄庭坚所重视的孝友忠信虽然是封建时代的道德观,对于今天的人来说,依然有遵循的必要。

对于写作,黄庭坚这样说:文章惟不构空强作,诗遇境而生,便自工耳。(《论作诗文》)意思是说写诗作文出自真实的生活感发,不能脱离生活,应该写实。表达生活中的真实感发,就是要真面目示人,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有真情实感。能够以真面目示人,自然要求作者具有高洁的情操,而高洁的情操需由道德修养而成。不然,有如身材丑陋的人裸奔,只能是有伤风化,惹人厌恶。这就是道德与文章的关系。这就是黄庭坚强调诗人的道德修养,坚持人格独立,与其写实的创作主张的内在逻辑。

黄庭坚的这种“写实”的创作主张,对江西诗派是有影响的。宋人笔记记载他的另一个外甥徐俯和汪藻谈如何写诗:汪彦章(汪藻)为豫章幕官。一日会徐师川(徐俯)于南楼,问师川曰:“作诗法门当如何入?”师川答曰:“即此席间杯柈果蔬使令,以至目力所及,皆诗也。君但以意剪裁之,驰骤约束,触类而长,皆当如人意,切不可闭门合目,作镌空妄实之想也。”(曾敏行《独醒杂志》卷四)

如果我们考察一下《江西诗社宗派图》中的成员,我们不难发现其中少有品行不端者。反面的例子,或许可以印证这一点,如汪藻的诗风本是属于江西诗派的,且是江西人,并且为吕本中所熟知,但吕本中没有将他列入宗派图。这也许与他写抗金名将李纲拜相罢相的制词前谀后贬,尤其罢相制词贬斥失实,以及作《隆祐太后告天下手书》,虽为一时名篇,但其中替投降金人的张邦昌掩饰,为“清议论所讥”等事情有关。由此推想,黄庭坚这种以个人道德修养为基础的写实主张,是不是对吕本中作宗派图选择人员时有一定的影响呢?

“诗与人民·江西诗派”诗歌朗诵会上,艺术家们生动演绎经典诗歌作品。(记者 洪显智 摄)


黄庭坚对民生疾苦的同情,以及对新法平心秉正的态度

注重个人道德修养,强调创作写实的诗人,不可能对民生疾苦漠不关心。黄庭坚的一些诗作充满了对人民苦难的同情,对新法存在的问题作十分客观的批评,对新法的主持者王安石有十分公允的评价。宋神宗初年,河北各地年年发生旱灾、水灾、地震等自然灾害,黄庭坚在叶县,目睹老百姓逃难的悲惨情形,写下《流民叹》:

朔方频年无好雨,五种不入虚春秋。迩来后土中夜震,有似巨鳌复戴三山游。

倾墙摧栋压老弱,冤声未定随洪流。地文划劙水觱沸,十户八九生鱼头。

稍闻澶渊渡河日数万,河北不知虚几州。累累襁负襄叶间,问舍无所耕无牛。

初来犹自得旷土,嗟尔后至将何怙。刺史守令真分忧,明诏哀痛如父母。

庙堂已用伊吕徒,何时眼前见安堵。疏远之谋未易陈,市上三言或成虎。

祸灾流行固无时,尧汤水旱人不知。桓侯之疾初无证,扁鹊入秦始治病。

投胶盈掬俟河清,一箪岂能续民命。虽然犹愿及此春,略讲周公十二政。

风生郡口方出奇,老生常谈幸听之。

诗中对流离失所的灾民表达了深切的同情,对统治者不能提前预防和及时赈济表达了不满。在太和县任上,黄庭坚为了考察新法执行的情况,针对盐赋问题,他到辖下的农村做调查,跋山涉水,入万岁山,宿早禾渡,上大蒙笼,过金刀坑,前后写下了《四月戊申赋盐万岁山中仰怀外舅谢师厚》《癸丑宿早禾渡僧舍》《宿观山》《上大蒙笼》《劳坑入前城》《乙卯宿清泉寺》《辛丑憩刀坑口》《金刀坑迎将家待追浆坑十余户山农不至因题其壁》《雕陂》等十余首诗,记述了当地的风土民情,以及新的盐法给老百姓带来的不便,表达了对百姓苦难的同情。如《劳坑入前城》写老百姓没钱买盐:“山农惊长吏,出拜家骚骚。借问淡食民,祖孙甘餔糟。赖官得盐吃,政苦无钱刀。”其《上大蒙笼》写老百姓不满官府,是官府干扰了老百姓的正常生活:“向来陆梁嫚官府,试呼使前问其故。衣冠汉仪民父子,吏曹扰之至如此。穷乡有米无食盐,今日有田无米食。但愿官清不爱钱,长养儿孙听驱使。”写出了老百姓的善良,和深受贪官污吏侵扰的贫困。 其《金刀坑迎将家待追浆坑十余户山农不至因题其壁》写老百姓对抗官府说:“哀哉奉其身,曾不如鸟乌。破家县令手,南面天子除。要能伐强梁,然后活惸孤。属为民父母,未教忍先诛。”其中“破家县令手,南面天子除”充满了强烈的现实批判力量,而“属为民父母,未教忍先诛”又显现出诗人的仁厚德性。这些诗作都是用赋的手法,直陈其事,毫无虚饰。今天读来,依然发人深省,为之动容。

黄庭坚主动深入百姓生活,他在《雕陂》一诗的结尾说:“知民虚实应县官,我宁信目不信耳。僧言生长八十余,县令未曾身到此。”从诗作看,黄庭坚亲民调研新法执行存在的问题,在当时确实是难能可贵。可见,这种务实的工作精神与黄庭坚写实的创作主张是一致的。当时,同样写新的盐法给老百姓的生活带来不便的诗作也有不少,比如大诗人苏轼的《山村五绝》中的一首:“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我们可以明显感到苏轼尖锐讽刺的幽默,不同于黄庭坚那种平实中蕴含的同情。对苏轼这种讽刺,黄庭坚是否定的,他对洪刍说:“东坡文章妙天下,其短处在好骂,慎勿袭其轨也。”我们并不能说苏轼这类具有讽刺性的诗作不好,但相比之下,我们完全可以看出黄庭坚诗歌温柔敦厚的特点,而这一特点,恰恰是诗人“养以敦厚醇粹”的道德修养影响其诗歌创作的结果。而这一风格,是他个人的主动追求,是对传统诗歌审美风格的继承。苏轼曾评价黄庭坚的《古风》二首云:“托物引类,得古诗人之风。”(《报山谷书》)所谓的“古诗人之风”,就是《诗经》所奠定的我国古代诗歌的审美传统。黄庭坚独立自主的人格和写实的创作精神虽然是对传统的坚守,但与他“我不为牛后人”的诗艺创新却是相得益彰。

王安石主持熙宁变法,在其生前身后都是褒贬不一,否定批评的声音更是来自如司马光、苏轼等这样具有相当影响力的名流。王安石去世时,因为保守派得势,很多人避之唯恐不及。张舜民为此写诗说:“去来夫子本无情,奇字新经志不成。今日江湖从学者,人人讳道是门生。”(《哀王荆公》其三)在这样的社会政治背景下,黄庭坚说王安石是“真视富贵如浮云,不溺于财利酒色,一世之伟人也”(《跋王荆公禅简》),评价王安石的学问与诗歌说:“草玄不妨准易,论诗终近周南。”(《有怀半山老人再次韵二首》其一)他还写诗给“苏门四学士”中的晁补之、张耒说:“荆公六艺学,妙处端不朽…玉石恐俱焚,公为区别不?”(《奉和文潜赠无咎篇末多见及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为韵》其七)身处政治变幻的激流中,一些人物的是是非非,很难评说,黄庭坚能平心持正地评价王安石,实属不易。这难道不是只有坚持独立人格,不随世俯仰,实事求是才能做到吗?

为什么在北宋产生黄庭坚这样的诗人?为什么在北宋产生江西诗派?为什么江西诗派产生这么久远的影响?毫无疑问,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是,江西地方的人文环境、江西士人的个性气质的造就尤其值得关注。从历史看,东晋的陶渊明是田园诗派的鼻祖,北宋的晏殊、晏几道是宋词开祖,欧阳修是北宋诗文革新的领袖,到南宋有杨万里个性鲜明的诚斋体,而朱熹主持的白鹿洞书院,在当时可媲美今天的北大、清华。黄庭坚为代表的江西诗派,直到清代末期,不仅是不绝如缕,还出现像陈三立这样的大家,名重一时。这绝不是偶然的,表明江西士人历来就有创新的精神,有不为人后的争先意识。江西还是打响创建新中国第一枪的地方,有共和国的摇篮之称,有思考改革开放的小平小道,因此,有理由说,这里曾经是革故鼎新,开宗立派的地方。这里的士人有坚持独立人格,不喜阿世顺俗的气质。或许这就是这块土地上的文化传统,人文精神。北宋产生江西诗派,也与江西士人相互支持,相互学习有关。在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的前后时期,江西有很多诗社,比如,徐俯在南昌的豫章诗社,祖可在庐山的庐山诗社,谢逸在临川的临川诗社,这些诗社之间的诗人又相互往来,诗作唱和,而吕本中与他们交接,这对他做江西诗社宗派图有重要影响。再比如欧阳修对曾巩、王安石的提携,王安石对黄庭坚叔父黄廉以及黄庭坚本人的提携,对黄庭坚诗歌创作的指点,而黄庭坚对江西诗派一些成员在创作上的具体指导等等,这些都表明江西士人有较强的乡邦意识,有相互扶持,共同进取的团结精神。可以说,创新和团结成就了江西诗派,创新与团结也构成了江西人文精神的核心内容。

严羽曾批评江西诗派的诗歌是“非古人之诗”,这个批评显然是毫无道理的,因为唐诗也不是古人之诗,如果一定要是像古人之诗才是诗的话,有一本《诗经》就够了。更何况就黄庭坚来说,他的诗歌还是有“古诗人之风”的呢?今天我们讨论江西诗派,不能不说黄庭坚。我想他的诗歌风格,我们倒不一定要去效仿;但他“不为牛后人”的创新追求,贴近生活的写实精神,不阿世俗的独立人格,温柔敦厚的道德修养,还是值得我们借鉴的。

(作者系九江湖口人,南昌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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